钟小月看着于良把吐血晕倒的苏暮远背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深杳静谧之中后,她才收回目光看眼前的大鬼差。
刚才大鬼差突然出现,白布条在钟小月身前飞速一扫,苏暮远就开始着急发疯,显然是看不见她了。
大鬼差一张乌黑的脸轮廓几乎消融在黑暗中,一双小眼睛透着看不懂的情绪。
“跟我回去。”声色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钟小月没说话,盯着墙壁上那簇鲜血迸出来的花。
“你是鬼,不能在人间待太久。”
钟小月问:“他为什么能看见我?”
大鬼差不答,钟小月又问:“你之前说在人间有什么留恋就去了结,怎么才能了结?”
“能让他忘了我吗?”她不想看苏暮远这般痛苦。
“不能,他是人,归人界,冥界不能插手,你刚才在他面前现形已经触犯规则。”
“我……”钟小月根本不知道怎么现形。
“人的思念本没有形状,但思念太重太集中就有可能化形,若是时机巧合与你的魂魄重合,他就能看见你,对人来说这不是好事,于阳寿有损。”
“那……怎样才算了结?”钟小月不是有执念的人,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释怀——死了才发现苏暮远其实远比她认为的要爱她,而苏暮远却觉得她恨他。
“人与人之间,没有了结一说。”大鬼差拄着竹竿头也不回地消失,声音却在幽深的墓室里萦绕,一种别样的哀叹惋惜,过了许久,尤在耳边。
钟小月从来没有恨过苏暮远,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恨他,哪怕他曾利用她诱杀过她的同事,哪怕他回代国前设计诱捕过她,哪怕他几年来没有停止过搜捕她,哪怕黎鸣的死他有最大嫌疑。
钟小月选择去死也跟苏暮远无关,她选择死只是因为她不得不死。
陈郁松叛变,黎鸣遇害,沈曜灵失踪,青城被占,山国灭国——她已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如果没有因为黎鸣的一句话选择加入山国革命志愿军,钟小月原本也可以不在意这些。
她原本可以若无其事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学生,或死于战火疾病和饥饿,或苟活于世做一个亡国奴。
但是如果没有黎鸣,她早已做了鬼。
命运把她推到这一步,她别无选择。
她不选择自己结束,等待她的将是代国的审判和酷刑,她的手上有太多代国人的鲜血,其中甚至包括苏暮远的堂兄弟——这一切陈郁松比谁都清楚。
代**队进城前一天,钟小月是有机会逃出青城的,但当她乔装抵达车站时,车站接应人给她传达了最后一个任务——暗杀苏暮远。
钟小月不相信这是沈曜灵给她下达的任务,沈曜灵若还顾得上给城内余部下任务,她的目标只会是苏暮远的父亲、代**政一把手苏应龙。
杀死车站接应人后,钟小月潜逃至青江渡船码头。码头挤满逃难的人,隔着人山人海她看见了陈郁松,以及他身后十几个明显是代**人乔扮的随从。
钟小月不喜用枪,她最喜欢的武器是一柄经过改造的手术弯刀,收起状如一截扁钝的钢笔,打开却是一弯如勾的月,寒光浸体,杀意凛然。通常很少有人能看清弯刀的模样,最多瞥见一道银光闪过,便再无开口的机会。
不过钟小月最常用的武器并不是这柄弯刀,她更喜欢随手可得的武器——果盘里的小刀、餐盘里的刀叉、男人插在口袋的钢笔、女人别在头上的发簪,等等。
这些武器相比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需得近身才能致命。
钟小月出手迅捷干脆,从不给对方反击的机会,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不会有,但对于无法近身的对象,她无能为力。
比如当时的陈郁松。
钟小月没有犹豫,转身离开码头。青城内她能找到的接应人或死或退,所剩不多的几个人都向她传达了同一个任务——暗杀苏暮远。
这个任务极有可能是陈郁松下达的——他恨苏暮远,而钟小月的名字写在代国捕杀名单第一页。
钟小月杀死了所有向她传达任务的人,对于背叛者或者敌人,不应有任何仁慈。
然而不幸的是,她在最后一个人身上发现了尚未来得及处理的密信——所用密码本是陈郁松叛变后几经更换的最新本。
所以这个最后的任务不是陈郁松的计谋,而是沈曜灵的真切意图。
钟小月一生杀了许多人,从不手软,也从未后悔,但那一刻她麻木不仁的心有了一丝痛感,她感受到自己作为一把利刃的可悲。
没有人希望她活着走出青城。
代**队进城后,钟小月被全面通缉,陈郁松给她留下暗号,她试探过一次,结果不仅没能靠近陈郁松,反而差点陷入代**队的包围。
钟小月能藏身的地方被一一扫荡,几经辗转,她潜入被代**队据为指挥部的临江大厦,在曾经和苏暮远同居的公寓里选择服毒自尽。
临死前钟小月想到过苏暮远,她甚至冒出过一个不切实际的奢望——或许苏暮远不会真的对她痛下杀手,就像她曾经做不到真的对苏暮远下手一样。
然而形势已然如此,即便奢望成真,她还能继续活下去,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苏暮远是代国少将军,军政权威苏家下一任继承者,与代国财团谭家有着百年婚约。这样的苏暮远要如何去包庇一个双手沾满代国人鲜血的敌国女杀手?
可惜苏暮远再也听不见她说话,听不见她说自己从来没有恨过他。
从认识开始,钟小月就一直在对苏暮远撒谎,有些谎言到最后她自己都信以为真,比如说她喜欢元尊太后,有些谎言到最后变成了真话,听话的人却不再信,比如说她没有想过要杀苏暮远。
暗杀苏暮远是钟小月职业生涯里唯一失败的任务。
那是四年前的一个腊月清晨,钟小月顶着暴雪从学校来到临江大厦,敲开了苏暮远公寓的门。
她从凌晨两点出发,走了十公里路,在早晨六点到达。
苏暮远在睡梦中被吵醒,非常生气,一把将她拽进门。
“你发什么疯?”苏暮远皱紧眉头,粗暴扯掉她被雪水浸透的帽子、围巾、大衣、棉裤和靴子,毫不犹豫将她抱进怀里一起裹紧被子。
钟小月没法说话,她的嘴唇和脸颊被冻得失去知觉,她张了张嘴,只听见牙齿磕在一起的声音。
苏暮远咬住她的嘴唇,用舌头把自己的体温一点点传递给她。
苏暮远的身体像一座火炉,舌头和手像四处乱窜的火苗,钟小月的身体逐渐从僵死中恢复生机,几近凝固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从心脏到四肢百骸。
意识像一块冰,被烘烤成了一团云。
钟小月终于能够说话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就是突然很想见你。”
苏暮远的动作停了一瞬,钟小月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极低的声音,像是在冷笑。
苏暮远肯定是不信的。
钟小月抱紧他的肩背,不再说话,昨夜接到的任务重新占据她整个大脑。
此刻是清晨,一旦开始,苏暮远便不可能停下。
苏暮远探起上身准备去拿安全套的时候,钟小月从满脑子任务中回神,抬手按住他,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直接进来。”
苏暮远的眉心拧成结,目光里写满疑惑。
“我可以吃药。”钟小月补充一句。
苏暮远抬手在她额头抚了一把,语带讥讽,“你是冻傻了吗?”
钟小月再次拦下他伸向床头柜的手,急急道:“你不信我?”
苏暮远冷哼一句,“信你什么?信你不会杀我,还是信你不会不吃药偷偷怀个孩子来要挟我?”
钟小月无言松手,怔怔地看着苏暮远。他伸长手臂探身出去,颀长的脖颈完整暴露在她眼前,钟小月仿佛看见粗粝暴起颈动脉下的血液涌动。
手指几乎是本能地跳动了一下,大脑提醒她,钢笔就在枕头下。
“我倒希望你能信我一回。”
苏暮远咬牙切齿般吐出这句话,不等钟小月细想,他便报复似的撞击而来。
钟小月的意识被撞得飞出九天,她抱紧苏暮远,一只手恰好抚在他的一侧颈动脉上。
“……代国正在召回年轻将领……”
“不能让苏暮远活着离开……”
“……苏暮远不能留了……”
“你的任务……”
“……杀了苏暮远……”
“……必须杀了他。”
“……眼下战争一触即发。”
“颈动脉非常脆弱……钢笔尖足以……”
“……一击必中,否则……”
脑海中的话语破碎不成句,却喋喋不休好似有人在对她念咒语。
“面对敌人,不能有任何犹豫和心软,否则就只会落到你母亲的下场。”
钟小月的手不自觉往头顶伸,苏暮远毫无章法的冲撞让她的手指猛地甩在床头木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钟小月咬牙闷哼,她一向不善于发出声音,苏暮远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开始变本加厉。
冷空气在手臂皮肤上激起一层疙瘩,身体里的躁狂和脑海里的咒语在瞬间散去许多。
手指在虚空中抓了抓,没有继续往枕头底下探。
苏暮远却突然欺身而上,死死扣住她的手,十指交叉,密不可分,钟小月感觉手骨几乎要被折断。
前所未有的粗暴和激烈将钟小月一同拖进地狱般的炼火当中。
他们如此亲密,又如此陌生,连做/爱都充满戒备和战斗。
那天事后,苏暮远少见的温存,他让钟小月靠在臂弯里,像抚慰爱人一般抚摸她,直到她迷糊睡去。
钟小月没能完成任务,她发了一场高烧,烧了三天,醒来的时候大雪覆城。
苏暮远背靠床头坐着,深沉目光注视窗外,指间的烟已经燃尽,烟灰完好无损,半点未落。
跟每日里背靠白玉石台坐着的苏暮远一样。
就连燃尽不落的烟灰都与记忆重叠。
钟小月忽然感觉到一股寒冷,恍惚间看见千山万水大雪倾城。
她和苏暮远在温暖的房间里对饮笑谈,仿佛只是世间一对不理世事不问前途的普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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