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从最接近太阳的东方点燃,一簇簇亮起,照亮了路旁的小河,深色的水面晃动着暖黄的碎金,哗啦一声,白皙柔软的手捧着黄铜圣杯,破开水面咕噜噜灌了一杯水进去。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动作都麻利些。”
侍女将圣杯递给身侧的丫头,轻声叮嘱道:“还不到姑娘起床的时辰,你不要扰了她,先将东西都准备好了。”
丫头轻声道是,侍女满意点头,莲步轻移,落地无声,悄悄地走向高大的树屋,若能看到她藏起的猫尾与湛蓝的竖瞳,就能一眼认出,这是只优雅轻快的猫妖。
她推门进去,看向正中央的大床。足有三米长的彩色大蚌张开嘴,露出中央睡得四仰八叉的少女。
她的脸埋进天鹅绒毛填制的柔软枕头中,一只手臂滑落在床边,大腿却歪歪扭扭地搭在蚌壳另一侧,可谓是惨不忍睹。
侍女脚步一顿,实在没忍住,往前走去,轻轻抓起少女的手臂,放回床上。她又抬手去够那条长腿,还没碰到,就觉得手臂一沉,被人紧紧抱住。
时锦迷迷糊糊睁开眼,本能抱住她的手臂讨饶道:“晨星姐姐,时辰还没到,你就让我再睡一会,就一会……”
晨星本没有吵醒她的意思,然而见她哼哼唧唧求饶,不由来了兴趣:“哦?你怎么知道时辰未到?”
时锦振振有词道:“今天可是我出嫁的大日子!我都记着呢,专门叫了小鹦鹉在我窗边,等迎亲队伍来了,它就会叫我啦!”
晨星挑眉,看向窗户边那只将脑袋埋进翅膀下的蠢鸟,不由笑出了声:“这鸟可不见得有你起得早。好啦,坐起来,姐姐给你穿衣上妆,你闭着眼就好了。”
时锦练就一身坐着睡觉的本事,然而平日里身为族中瑰宝,她想睡一整天都使得的。空有一身本领,今天终于有处可施展,她乖乖打折哈欠爬了起来,眯缝着眼睛迷迷糊糊问:“对了,阿姐可有说要回来?”
话音刚落,晨星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动作:“嗯……我到时叫人去前面问问。”
提到姐姐,时锦一下子来了精神。她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哗啦一下翻身下床,灵活地窜到化妆镜前,拉开小抽屉,一边对着镜子扒拉头发,一边欢腾地晃荡小腿,像条活泼的鱼。
——也确实是一条鱼。
时锦是妖族最珍贵的锦鲤鱼,身负神龙血脉,她存在一天,妖族境内就安稳一天,可谓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今日她成亲,自然是全族出动的大事。
她就想着,就算平时再不爱回家,这样的大事,阿姐总会给点面子吧?
时锦拿出首饰比来比去,最终选定一根五彩珍珠龙头钗,单手抓起一个小发包,左左右右看了下,苦恼道:“阿姐喜欢我戴有龙样子的首饰,但是会不会不太衬?”
晨星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直到时锦等不到回复忍不住看她,才道:“圣使大人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只要是您,她都会喜欢的。”
见时锦眉开眼笑,她赶紧转移话题:“再说,大婚之日,不得打扮打扮,给夫君看看啊?”
时锦哦了一声,不太在意:“未来的日子还长呢,有得他看的。星星你快来,今日我要扎双髻!”
她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旁人只恨不得饭都替她吃,晨星怕她瞎比划戳到自己,赶紧捧了水盆过来,轻手轻脚拿走簪子,将丝质软帕浸湿,一点点帮时锦擦拭脸颊。
时锦被姐姐时柔带大,虽是娇生惯养,却随了姐姐的习惯,不喜太多人陪在身边。今日成婚,她的院子里却只有十几人负责,晨星一边为她绾发,一边解释道:“半个时辰后,族长会带六支卫队来护送你,沿路是各族族长与继承人为您开路,百鸟鸣贺,万花铺路,您只需要……”
时锦眼睛亮晶晶,仰头打断她:“那阿姐会回来吗?我想和她一起嫁。”
晨星一时无言,哑然失笑道:“姑娘哎,哪有和姐姐一同出嫁的道理呢?您啊,真是……”
她缓慢地梳理着时锦的长发,犹豫半响,才轻声问:“姑娘,您开心吗?”
时锦鼓起一侧脸颊,脚尖轻轻踢着板凳:“当然开心。”
晨星问:“那您喜欢姑爷吗?”
时锦道:“喜欢啊,阿姐不理我的时候,都是他陪我玩。”
晨星攥紧木梳,长叹一声,轻轻道:“……您还没长大呢。”
时锦这哪里像面对心悦之人,分明还是看玩伴的想法,她也才化形不久,对什么都懵懵懂懂,半知半解。
妖族历史脱胎于人类之中,受人族文化影响较深,然而他们学文字、礼仪、建筑等等日常生活所需之事,却在婚姻上,始终未能脱离动物的本能。
时柔曾对着族长骂过,人类的那些糟粕何须学习,何况学的还是凡人的破规矩,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不如禽兽之为,至少动物还有选择权。
骂得太狠,晨星有点担心族长压根不会允许时柔出现,但是成亲时见不到她,时锦必然是要闹的。
晨星心里发愁,时锦却已经哼着歌扭来扭去甩首饰玩了,她不得不分出神来按着对方,免得拽伤头发。
等梳好发髻,晨星愣是出了一身汗。她抬手擦擦额头,又放下木梳转身去拿了条手帕,一个错身的功夫,大门忽然被推开,有人踉踉跄跄冲进来,还未到近前就跪了下来,滑了几寸才停下。他深深拜下去,声音里带着颤抖,惊慌失措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不好了!圣使大人她,她把姑爷杀了!”
晨星刚张口准备斥责,出了个音儿就被镇住了,紧急拐弯:“……胡说什么!”
时锦也豁然起身,满头珠翠摇晃,打在她的脸上,有些疼痛。她换上了繁琐的婚服,只差披上华丽的外袍,然而她站起来后,沉重的凤冠之上珠玉碰撞叮当作响,莫名显得她身形单薄,似乎有些头重脚轻。
她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眼神透着迷茫,不可置信道:“你……你没骗我吧?”
来人微微抬头,露出一向欲哭的脸,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皱了起来,满是无奈和恐惧:“小的哪敢用这骗您啊!”
晨星皱了皱眉,看清他的脸之后,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转而安抚时锦道:“姑娘,您别心急,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就只有一个人来报信,您和我留在这里,等待消息,我……”
“怎能不急!”时锦眼中溢出了泪水,气得狠狠一抹脸:“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阿姐怎么会做这种事呢?我不信,我要去看看!”
晨星想说这也许未必是真的,时柔就算再不想她出嫁,也不至于动手杀人,但出于某种考虑,她咽了下去。
时锦不愿听她多说,急匆匆绕开报信的人就要出去,没走几步就被摇晃的珠玉打得脸颊生疼。平时最为华丽高贵的饰品成了最大的拖累,时锦一急,直接就地一个个拔下所有簪子,腿刚一迈,就又停下,抬手卸掉凤冠,看也不看就往边上一甩。
晨星惊呼:“姑娘!”
凤冠与发髻相连,毫无技巧地粗暴拔下,不知要拔掉多少头发。
真疼!
时锦揉着头顶呲牙咧嘴的,白嫩嫩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她一向娇生惯养,连远路都没有走过,更别提如此疼痛,火辣辣的灼烧刺痛感让她懵在原地,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晨星踉踉跄跄扑到时锦身边,捧起垂落的长发,一阵心疼:“您急什么啊!我叫人给您传轿来……”
时锦用力揉了揉脑后,急急道:“那你还不快去!我现在就要见到他们!快!”
*
时锦在圣祠山前停下,这里是禁区,却是时柔长久居住之地。
她先是被人抬轿护送到传送阵附近,实在等不及,就甩开其他人自己先跑了,等到了才开始傻眼——她爬不动山。
但是传送阵需要缓冲时间,时锦等不了那么久,咬咬牙提腿就走。在漫长的上山途中,她一边汗如雨下,一边眼前发黑地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出门时,侍从们的表情都很怪异,各族代表也只出现了几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想劝她又不敢的样子。
时锦知道,时柔杀了她的未婚夫的事,很可能是真的了。
但是为什么呢?
这时她才有时间后知后觉地难过起来,汗水和眼泪一起往下流,她攥起袖子一边擦一边走,胸口堵了一口气,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害怕。过度的疲惫和紧张让她喉咙发紧,阵阵刺痛,她不由得‘嗷’一声大哭起来。
她哭得抽抽噎噎,还不忘接着走,嘴里嘀嘀咕咕说着听不清的话,很快就彻底喘不上气了。
如果时柔真的杀了她的未婚夫,她要怎么办?
她最爱的姐姐,和一直温柔陪伴她的好朋友,以后的丈夫,要怎么选?
时锦越想越难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发软,歪歪扭扭地上了山顶。这是座小山,顶端只有一座祠堂,一出门没几步就是悬崖。她往边上望一眼,腿一软,头都发晕。
但她一路都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人阻拦,也没有迷路受伤,时锦贴着山壁走,忽然听到一声怒喝:“时柔!你到底想怎么样!”
时锦脑袋叮得一声,瞬间清醒了。她兴奋不已,撑着最后一口气跑到小路尽头,一眼就看到了背对自己的族长,和垂眸站在悬崖边上的时柔。
时柔一身灿金色长袍,长发披散,在狂风中乱舞。她握着一把染血的长剑,抬眼看见时锦,忽然笑了。
她抬起手,剑尖对准族长,锋锐的剑刃还在滴落鲜血,她眯起眼睛高傲道:“你说我想怎么样?要你站起来,不要做跪下求饶的软骨头,可满意?”
族长呼吸一滞,显然气得不轻:“你放肆!你这不知感恩的……”
时柔却不听他说,她看向还没缓过气来的时锦,略一挑眉,神采飞扬,完全不像过往沉默冷清的模样。她将长剑随手一扔,抬手指向时锦,冷声道:“时锦!你如今这副模样,谁都对不起。”
“你若想对得起你自己,就去成为龙!”
她低下头,又喃喃几句什么,在族长和时锦震惊的眼神中,转过身去,面对悬崖。
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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