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春趁着夜色将熟睡的女婴们送回家。风雪已停,两人并肩而行。伏春道:“孩子们没事,她们只是睡着了,很快便能醒来。”
槐桧应道:“嗯。”
伏春挑眉道:“我以为你很紧张这些孩子,你不是来寻回她们的吗?”
槐桧道;“受人所托罢了。”
伏春微勾起唇角道:“不嫌麻烦了?”
槐桧闻言顿步,轻而缓地扫了伏春一眼,黑耀的瞳仁中寒气似凝成实形。冷箭落在伏春身上,遍生胆寒,他不自觉噤了声。
不过半响,槐桧耳边忽地又响起伏春清朗的声音,他道:“阴巫,你能否……能否……”
槐桧蹙眉问道:“能否什么?”
伏春唇瓣张张合合,好半响仍旧在那能否来能否去,槐桧也不催促,只是沉默走在他身侧。
伏春他毫无所觉,就这般跟着槐桧一步一步回了家。待到日头渐亮,伏春终是不再犹豫,闭着眼眸一鼓作气道:“你能否让我去你家里?!”
槐桧面无表情道:“你已经在我家了。”
伏春闻言倏地睁眼道:“啊?是吗?”
槐桧望向他道:“是的。”
是一间很空旷的屋舍,阵置寥寥,颇有些了无人息,不像是居所,倒像是暂歇的客栈。最显眼的是一把摇椅,占了前院大半空间,上头落灰很重,看得出主人良久未坐过了。
伏春垂首亦回望槐桧清冽的眼,她潭水般幽深的眼眸好似能吸容所有的窘迫,可伏春还是遽然间红透了耳尖,不知说些什么了。
槐桧瞥他一眼兀自坐下道:“来我家所为何事?”
见槐桧别开视线,伏春耳际的灼热这才降下来些,他坐于槐桧身侧道:“我前些日子都睡在山洞里,夜里寒凉,实在是受不住了,你能否收留我一晚?你让我干什么都行!真的!”
槐桧黑耀的瞳仁微动,她道:“干什么都行?”
伏春重重点头道:“嗯!”
透过缭绕蒸腾的雾气,伏春望向槐桧疑惑问道:“这是?”
槐桧此时已褪去黑袍,松散地着一身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的白衣,板着一脸还用问的表情道:“汤。鲜菌翠玉丸汤。”
汤水全然黝黑,不时鼓起泡,荡起漂浮的丸子五六粒。说是翠玉丸,可姜黄的赤色瞧不出哪般翡绿,匙勺一挑,倒是能挑起些翠色的碎块。
伏春脸上含笑问道:“汤里都有些什么?你能仔细与我说说吗?这能使我更好地品尝佳肴。”
槐桧答道:“汤底由黑豆熬成,丸子是由细米粉加了萝卜,芋头搓成的,熬汤时加了菌子。菌子是在山上采的,我先前尝过,无毒。我还加了鸡肉提鲜,芥菜碎清火,葱花增色。”
伏春笑道:“听起来就很美味呢。”
槐桧道:“试试看吧。”
伏春缓慢而坚定地舀起一粒丸子,正欲入口,忽地蹙眉道:“有血腥气。”
槐桧道:“是鸡肉的血腥气吗?”
伏春肃声道:“不,是人的。我在女婴们颈后都藏了一片花瓣以确保她们能安然醒来,但现在我嗅到了血腥味,非常浓重的血腥味,每一个婴孩身上都有。”
他话音刚落,定菱镇上空遽地闪过层层霞光。霞光呈球形荡开,赫然有一巨型阵法罩着整座山镇!
伏春瞪圆眼道:“阴巫,这镇上原是有阵法的吗?”
槐桧淡淡道:“我也是此时才知晓。”
苍穹倏地传来一声暴喝,“恶鬼阴魂,速速现身!”
伏春望向槐桧道:“他是在说你吗?”
槐桧道:“是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一瞧,就见一黄袍道士立于空中,六名女婴亦飘浮在他身侧。伏春脸色一沉道:“花瓣感受不到呼吸声,女婴们都死了。”
黄袍道士觉察到一股浓烈至极的鬼息,顺息而去,即见槐、伏二人。他抢势散出道道黄符直朝槐桧两人击去,槐桧移身避开,符纸落在地上轰然炸开丛丛焰火。
屋舍随之震裂,更有少数粉碎坍塌,竟无一人惊呼窜逃,这山镇一隅似只他们三人。黄袍道士径直落地,手腕一旋,拂尘如蛇蟒般朝槐桧咬去!
槐桧腰身微弯躲过,周身鬼息霎时轰开,激起浮尘无数。鬼息被她在手中炼化为刀刃,狠狠砍上黄袍道士腿膝。
血液顿时喷泄而出,滴溅在她苍白的颊肉,使得槐桧顿生秾艳之气好似饮血啖肉的艳鬼。
在战斗的未波及的地方,伏春悄然接住空中坠落的女婴。伏春回首,显然槐桧强压那道士一头,他便将女婴们带回至槐桧的家中,寻了处安全的地方藏匿起来。
黄袍道士道袍已近碎裂,拂尘只剩根须,他咬牙掏出袖中最后一张符纸,灵息灌入其中。墨色符文从纸上跃起,溶为罗网,以吞天噬地之势将槐桧囚困住。
几息间,槐桧身形已清透几分。这符纸在吸食槐桧的鬼息!再过几刻钟,槐桧便会永远消弭于世间!
黄袍道士俯身望向趴伏在地的槐桧,轻蔑一笑道:“祸世之物,终将涅灭于道法之手。”
他的笑忽地一停,只因透过浓墨描摹而成的罗网他望进了槐桧无波的眼眸。
明明槐桧才是劣势方,可黄袍道士立于她身前,却好似无星月的山谷里遽然闯入一只微小的萤虫。
浩瀚的玄黑并不将它放在眼里,轻而易举便可掐灭它。
道士倏地气急,周身灵息全然注入残破的拂尘中,狠厉一甩就要往槐桧身上抽去。
拂尘就要触碰槐桧的霎时,槐桧逸出的鬼息化为利剑,砍碎墨色网罩,直直刺入道士的心脏!
“等等!别杀他!”
槐桧搅动道士心脏的手应声停下,她回首望向伏春道:“为何?他要杀我。”
望着槐桧霜雪似的眼,伏春莫名胆颤,他缓声道:“得先让他把阵法解了再死。”
槐桧闻言颔首,手上动作停了下来,伏春顿时松了口气。她冷声对道士道:“把阵法解了。”道士啐出好一口血道:“不……不是我布下的阵法。”
伏春上前一步问道:“你为何要杀阴巫和婴孩们?”
道士答道:“孩子们没死,鬼物……鬼物该杀!”伏春正欲又问,突地心头一跳,下意识拉着槐桧往后退。
砰!
这道士自爆了!罩着定菱镇的巨型法阵也破了!
灵息莽撞四泄所袭之处皆燃起滔天业火,槐桧面色不变手腕一抬,鬼息瞬间将火焰尽数熄灭。
业火与凡火不同,温度极低,无甚呛鼻烟味,伏春倒还自在,他对槐桧问道:“你没受伤吧?”
槐桧淡淡道:“无事。”她忽地瞥了伏春一眼,轻飘飘的,像晓云飞絮,很温和,却让伏春莫名噤了声,少顷,才惊觉槐桧已回了屋。
女婴们被槐桧一一找出,解了襁褓安放在榻上。她们虽浑身浴血,身上却无伤口。血的味道很熟悉,槐桧方才闻过,是那黄袍道士的。
伏春进了屋,道:“这道士应当是在花瓣上察觉到了你的鬼息,想以血味引你现身。”
圆润柔嫩的花瓣上确实沾染上不少鬼息,和妖息暧昧缠绕在一起,难解难分。
伏春又道:“方才响动这般大,为何未见有人出现?”
槐桧轻捏婴儿软嫩的颊肉道:“他们都搬走了。”
伏春讶然道:“啊?这里林立多荫,挺好的。为何搬走?”
槐桧道:“他们都害怕我。”
伏春闻言眨眼,槐桧瞧着形销骨立,又着一身惨淡素衣,如今脸上溅染上血色,确实是能令婴孩睁眼即哭的骇人鬼怖。他突地莞尔,笑得莫名,迎上槐桧疑惑的眼神问道:“我是妖,那你害怕我吗?”
槐桧道:“……不怕。”
伏春道:“那不就得了。”
槐桧:“…………”
她是恶鬼阴魂,为何要怕一只连妖息都藏不住的小妖?槐桧认真思索半响,仍没明白,放弃了。她道:“你把女婴们再送回去吧。”
伏春道:“好啊。但我想……”
槐桧冷声道:“想什么?不是说干什么都行么?”
伏春轻笑道:“我想先喝完你做的汤,再等下去就彻底凉啦。”
他端起汤碗一饮而尽,笑道:“美味美味!我出发啦!很快回来!”
少年声线清亮爽利如空山新雨声,即便人已离去,仍回响在槐桧耳际,卷风而来,层层叠叠,袅袅不绝。
伏春送回了女婴们,为了槐桧能收留他,又兢兢业业地清扫了道士自爆时留下的血迹,忙活好半天后,仍觉不够,吵着要帮槐桧打扫庭院,槐桧便由他去了。
“阴巫!你快来看!”
槐桧寻声而去,瞧见伏春僵直悚然的背影,她蹙眉问道:“怎么了?”
伏春颤声道:“你的后院里有……有一座坟!”
槐桧绕过伏春,就见一土坟现于院中。
说是坟,不如说是土堆。沙土潦草堆砌在一起,勉强埋住了底下的人,碑也意思意思立了个上去,总算显得不那么难看。
她瞳仁倏地紧缩,识海酸涩刺痛,恢诡谲怪的尖声呓语回响在识海里,声声勾魂摄魄。槐桧眼前一黑,啐血晕倒在地。
血液喷溅至石碑上,显出碑上赤红二字——槐桧。
“阴巫!阴巫!”
伏春觉察槐桧眼皮微动喜道:“你醒啦!感觉怎么样,有哪处不适吗?要喝些热茶吗?”
槐桧哑声道:“喝。”
温热的茶水润了喉,槐桧呼出体内浊气道:“那座坟,你认识?”
伏春道:“认识啊。坟里的人就是偷走我东西的人!没想到她的坟会在你的院子里,我记得以前不在这儿的啊。阴巫,槐桧是你什么人啊?你不是说你不曾听过这名字吗?骗我做什么?”
槐桧不答他的问题,却道:“槐桧她偷走了你的什么东西?”
伏春闻言顿觉委屈,闷声道:“她偷走了我的心脏,也不知道她怎么偷的。自我化形后,心脏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我会死呢,不曾想,还能安然活到现在。”
槐桧见他颊肉气得鼓起的模样,心里略觉好笑,道:“死人怎么偷东西?”
伏春不服气道:“但鬼能偷啊。我是花,化形前就长在她坟头,定是她偷了。”
槐桧道:“伏春,我忽地想起,我是听过槐桧这个名字的。”
伏春闻言眼睛倏地一亮,盯着槐桧直瞧。迎着伏春欣悦的眼神,槐桧道:“我就是槐桧。”
对伏春声明她的身份,非是贸然,乃是有心试探,槐桧回望向伏春,他长着一张很讨喜的脸,肤色白皙,眼尾上扬而不桀骜,眉梢嘴角总是含着鲜活的笑意,任谁瞧了都觉欢喜,不知觉便生出了信任。
这样的一张脸用来诳人再合适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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