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祈安自诩情绪控制能力很好，在短暂的的失控后，便和往常一样投入到高强度的工作中。
直到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安眠药也没法吃。因为已经折腾到后半夜了，距离天亮没几个小时，时间点尴尬。这时候再吃药，又耽误明天早上起床。
干躺着又实在难受，没办法，程祈安带上耳机翻看保存到手机里的李奶奶视频。
视频时间都不长，没有超过一分钟的，有的是林期录的，有的是李奶奶自己举着手机录的。视频中的主角自然都是李奶奶，间或几个带着林期。
孤身一人处在寂静的黑暗中，让程祈安有一种被被子罩住的安全感和隐秘性，使他在无意识中将林期出境的几个视频看了又看。
直到不知第几遍，程祈安才愣住，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然后他对自己有些生气。
掀开被子，深吸口气，程祈安带着这股莫名的火气关了手机，强制自己闭眼进入睡眠。
“嗡嗡嗡——”
一阵细微的低频嗡鸣声在耳边响起，程祈安一动这声音便不见，一静下来这声音就出现。
“啧。”程祈安深吸口气，烦躁地睁开眼。
他租住的房子靠近马路，但房东安装的是隔音玻璃，虽说不能百分百隔离噪音，但晚上睡觉还是没问题的，除非有炸路党，不过这是小概率事件。
而且以往的噪音多是车流声和人群喧哗声，不会是这种细微的类似蚊子的嗡鸣。
你不找它，它就冒出来。你一找它，它就不见。
程祈安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了，他必须得想法子让自己闭上眼睛。
他在手机里找出一个白噪声音频，戴上耳机，想要掩盖掉这阵低频嗡鸣，虽然不能百分百奏效，但好很多。
就这样，在纷乱的思绪中，程祈安半梦半醒地浅眠到第二天闹钟响。
程祈安头脑混沌，太阳穴鼓胀，整个大脑像是灌满水的气球，再稍微晃荡两下便要破裂。
躺在床上缓了两三分钟，他才坐起。在床沿坐定的那刻，程祈安发现昨晚听见的嗡鸣声还在，而且变得更清晰了，就在自己的右耳里。
一股不安感油然而生，程祈安转身在床上找自己随手放的手机。
手掌和床单被套摩擦，发出窸窸簌簌的声响，这声音虽然轻微但本该是清晰的。可传进程祈安耳朵里却慢了半拍，还闷蒙蒙的好似耳朵上盖着一层薄膜。
程祈安抖动被子，啪的一声，手机落地，这声更大的声响让程祈安确定了自己耳朵有问题。
他弯腰捡起手机，皱眉走到窗边，拧开把手推开窗。
一瞬间，清晨街道上嘈杂的声音扑面而来，可这些声音传进程祈安耳朵里却像是被电磁干扰的音响发出的，闷炸模糊，辨不清方位。
程祈安依次掩住双耳试探，最终，他确定自己的右耳半聋了。
惊恐刹那间沿着脊背爬升至后脑，激得程祈安头皮发麻。
他的手不受控地抖了两下，当了二十多年正常人却陡然面临可能耳聋的恐惧，使得程祈安破天荒地动了请假的念头。
他随便套了件衣服，一边往医院赶一边给自己的组长发消息说明情况。
到了最近的医院后，程祈安迅速挂了个号，焦急等待着。
“你这是突发性耳聋。”医生翻看着程祈安的检查单，问道，“家族成员有耳聋方面的病史吗？”
程祈安心紧一下，略一思索，摇摇头。
“这是第几次？”
“第一次，昨晚就有些轻微耳鸣，但我以为是外面的噪音就没管，今早起床发现是耳朵的问题，还更严重了，就来了医院。”
“生活环境嘈杂吗？有没有长期带耳机的情况？”
程祈安如实回答：“生活环境就是外面正常的噪音。耳机的话，有时候不方便接电话的时候会戴，然后睡前可能会戴一会儿，不过不超过半个小时，音量也不会开很大。”
医生眼神从检查单上移到程祈安脸上，打量了一下，又问，“最近睡眠和心情怎么样？”
程祈安愣住了，但很快便回过神：“这几个月睡眠一直不太好，失眠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会吃安眠药。心情……不好。”
“根据你的检查结果和描述来看，基本上可以判断你这是睡眠问题和情绪问题造成的。”
程祈安蹙眉疑问：“这些会造成耳聋？”
“长期睡眠不足会导致血液循环变慢，大脑供血不足，影响中枢神经调节功能，情绪问题也是类似的原因，身体各部位都是息息相关的。”医生解释完，接着说，“你这种情况也不在少数，现在人压力大，作息不稳定，很多年轻人都有类似的问题。”
程祈安有些焦急：“能治好吗？”
“你这是低频，又是初发，来得也及时，好好吃药配合治疗，愈合可能性非常大。”说完，医生一边开药一边说，“每种药的用量我都会写明，除此之外一定要注意休息和情绪调节。”
“知道了，谢谢医生。”
程祈安拿着药方到药房取药，药一到手便照着医嘱吞服了一次的量。
医院大厅里人来人往，即使人们有意克制音量，汇集在一起也不小。
程祈安感觉像是有只坏掉的收音机藏在右耳里，不间断地发出“嗞——”的电流声，响得他脑袋快要炸开。
程祈安只请了半天假，他现在只是实习生，和他同一批进来的还有其他人。
他们不会全部被留下转正，程祈安非常清楚这个事实。
他要尽可能做出成绩，减少失误。从公司的规章制度来说，因病请假绝不是失误，但不能否认这件事极有可能会引起上司心里不满，程祈安不想被这种事拖后腿。
从医院出来以后，他火速赶回出租屋，将自己重新收拾一番，顶着半聋的右耳在下午上班时间之前到达公司，赶自己上半天落下的进度。
幸运地是，右耳恢复正常的时间超乎想象。
程祈安本来是以医生说的三天左右在心里设置痊愈时间预期的，结果没想到，这天晚上下班，耳朵就已经好了，拿的药总共只吃了两次。
程祈安心里紧着的一口气算是彻底出了，他这才觉得自己的情况确实如医生所说，不是个大问题。
但这次突发情况让他想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林期的耳朵。
他小时候不是没好奇过林期听不见声音是什么感觉，但那总归是在心里好奇。
长大后，随着和林期关系的亲近、林期唇语能力的提升、待人接物的礼貌以及时间的流逝，这个问题就从他脑海里消失了。
可今天这一遭半聋的惊恐体验，让程祈安将蒙在他和林期之间的多层面纱掀开了一层，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今早那瞬间发麻的后脑勺。
林期从生下来便没听到过声音，有人说拥有再失去比从未拥有更残酷，但他不确定这种说法是否可以用在林期身上，毕竟林期目前连对比评价的资格都未获得。
“我不想拖累你。”
这话林期跟程祈安说过很多遍，但他从未深究林期说这话的缘由。
他想过可能是因为天生耳聋产生的自卑感，但他从没把它当成一个大问题。林期会唇语，以后他攒了钱还可以配助听器，这是有解决办法的。
既然如此，林期对此的介怀应该会少很多，程祈安曾想。
可现在看来，他显然是未能感同身受，未经他人苦，便自以为是地想当然了。
程祈安想到这点，和林期闹矛盾以来心里的梗塞少了不少。
但自尊又让他的思绪再次下意识转弯——他想的这些就一定是对的吗？要是林期压根没这种想法，那他这不是自作多情？
被背叛和抛弃的感觉已经够他心寒了，他不想让自己更狼狈。
忙碌紧张的实习工作很快就将这些繁杂的思绪从程祈安脑海里挤出去了。
毕业证到手那天，如程祈安预料和希望的那样，他成功转正了。和公司签的合同，年薪二十左右。干得好，后续还会涨。
签订劳动合同的当天，程祈安的心情非常复杂。
这是他从小给自己计划的道路，更确切地说，这是他给自己和林期两人计划的路。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
而且不管他是不是自愿，都是牺牲了林期的。
程祈安的脑子里完全混乱了，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在打结，情感和理智对撞得他百般煎熬。
在他没取得成果之前，林期的选择牺牲在他看来是一种背叛和抛弃，他觉得自己有理由生气和愤怒。可现在，林期的牺牲在事实上托举了他，毕竟没人能打包票他两三年后从零开始会和现在一样。
况且，金钱对他们这个家庭来说是如此的重要。
按理来讲，程祈安的一切负面情绪都应该在这个现实和结果面前散尽才对，可他真的难受。
他无法自恰，既无法彻底怨怪背叛抛弃又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牺牲。
两种情绪将他撕扯着，他走得越远，林期落得越后，他就越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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