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立冬曾经是只猫。
每天精心梳理毛发、威风凛凛地巡视领地、寻找安全的食物和水源、帅气地击退侵略者、警觉且细心地埋好自己的便便……是猫重复上演的日常。
但猫从不腻烦。生存,从来不是一件因为有趣才去做的事。活下去,是动物本能的最优先级。
猫注意金可燃很久了。
那是个苍白消瘦的年轻人,总是背着一个洗得泛白的帆布包,穿一双擦得亮净的旧皮鞋,时常忘记剪的头发垂下遮住了眼,看不清表情。
每天夕阳滚落地平线时,年轻人会准时端一碗吃的出来。
有时猫狗争食,有时鸟儿抢啄,偶尔也喂饱一两只肥美的老鼠。但猫从来不去吃。它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捕猎觅食,就绝不会朝人类摇尾乞怜。猫是一只骄傲的猫。
猫喜欢跟踪金可燃。
金可燃的一天是通常从下午开始的。睁眼,刷牙,穿衣服,换鞋,背包,出门。
猫灵巧地穿梭在墙头巷尾。也会因为扑一只蝴蝶、躲避野狗撒尿的标记、被顽劣的人类小孩围攻而迷失方向。但猫总能找到他。
年轻人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穿着笨重的玩偶套装在街头揽客发传单、化了骇人的血腥妆容在万圣节游乐园里扮鬼、陪护小朋友的同时帮别人遛狗、在殡仪馆搬运尸体或在剧组扮演尸体、在跳蚤市场摆摊算命、于贴满愤世涂鸦海报的livehouse门口检票盖章、前半晚去清静飘香的咖啡店系着围裙磨豆子,后半夜到酒精与荷尔蒙浓度爆炸的酒吧端香槟……
猫注意到每次年轻人都会领到一些长方形的纸。粉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黄色的,印着人头或风景。
年轻人会拿了纸去超市的打折区买一兜生活用品,去无名小店买便宜但他穿着很好看的衣服,去便利店的临期货架买蔬菜、便当或饭团。
猫想,他一定是个和自己一样独来独往、强大的捕猎者。猫感到很欣慰。
年轻人的投喂在最后一场秋雨后戛然而止。那日电线上的乌鸦嗥叫了整天,猫也没等到他出现。
第二天,第三天也是。
猫跳上金可燃家的窗台。窗户虚掩着,猫一爪便推开。房间里没开灯,漆黑如墨。但猫不怕,猫一向对自己的夜视能力感到自豪。
金可燃无声息地卧在床上。
猫警惕地远远看着,弓起背,耳朵紧张地竖立,随时捕捉可能出现的动静以便逃跑。万籁俱寂,针尖大的声音也没有。猫小心地靠近,肉垫轻柔地抬起落下,在床脚停步。
“喵。”
金可燃缓缓睁开眼,想要努力看清却看不清,费了好大劲摸索着拧开床头的射灯。
是一只黑猫,琥珀色的瞳孔,胡须轻垂,鼻骨微突,下巴线条尖利。猫端正地立着,两爪放在身前,一截尾巴轻轻环绕。
金可燃以为是被自己喂过的流浪猫。
“对不起,小猫。今天没喂你。”
小猫只是不耐烦地甩了甩耳朵。
金可燃强撑半个身子坐起来,看起来格外虚弱。猫对他不强大的表现很不满意,使劲拍了拍尾巴,在地上砸出啪嗒的声响。
“喵!”
金可燃以为它饿得叫唤抗议,无可奈何地从床上挣扎爬起,踩着虚浮的步子往厨房挪去。他找出喂猫的碗,却在开冰箱门找吃食时轻飘飘倒了下去。
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冰箱的冷色光映得金可燃的脸煞白。
猫迈着不紧不慢的猫步,踱过去舔了舔他的手心,是温热的。猫很生气,它才不需要人类的喂养。猫也生气,这个虚弱的人类没有厉害地照顾好他自己。
猫踩着一张揉皱了的纸,在银白的月光下咻地跃出了窗。《药品临床试验志愿者同意书》上留下了两只小小的爪印。
金可燃终于醒了。头痛欲裂。他抚着额头慢慢站起。“这次试药的副作用太强了”,他喃喃自语,“还好给的钱够多。”
环顾四周,猫不见了。
猫正在努力地翻垃圾桶。它想寻到一只老鼠,或者吃剩的半个鱼头,却一无所获。
猫打算冒险去其他野猫的领地碰碰运气。
夜已深,人类驾驶的铁皮盒子在地面呼啸飞行。猫轻车熟路地避让,钻进另一片街区。陌生的气味流窜让猫的神经高度紧绷。它必须小心。
猫钻进了通风管洞口,此处是这片最强的猫“断尾”的老巢。听说“断尾”一开始并不断尾,和其他猫打了一百次架才折断的。断尾是荣耀的象征。
猫的心跳很快,此地不宜久留,火速寻觅着。
有了!
猫找到了断尾秘密储藏的老鼠干儿。它飞快地叼起两个,飞檐走壁地溜走。
猎猎夜风被猫远远甩在身后。
这样会不会不道德?不够光明磊落?猫想。特殊时期特殊处理,况且从断尾的嘴里夺食,好歹也是个江洋猫盗、英雄好猫。
猫欣欣然想着,四只小爪子奔跑得更有劲儿了。躲在暗处美美享用了一只,将另一只衔到金可燃家门口。
猫在金可燃家门口矜矜业业“投喂”了三天后,金可燃终于出门了。他看着门口摆放整齐的老鼠干儿、鱼骨头、肉丸子,一头雾水。
弱小的人类,还是我强,哼。猫想。
立冬节气,骤然降温的前一天,断尾找上了猫,带着它的两个小弟。
猫虽寡不敌众,也让它们吃了好些苦头。断尾和小弟仓皇撤退。猫的左耳流血,撕了个豁口。右腿胫骨骨折,刺麻的剧痛。它知道自己这样下去就是等死。活下去,猫的生物本能告诉自己。
它努力撑起小小的脑袋,想要跳上金可燃的窗,但做不到。
金可燃今天刚接了个去医院陪诊的活儿,报酬丰厚,他很高兴。前段时间试药损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但他来不及去感伤。每天睁眼就为生计筹谋,时间对他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也不过是个刚刚成年不久的孩子而已。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金可燃收到了不错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把通知书锁进抽屉最深处。
不是厌学,也不是怕苦。高中三年,半工半读的他不觉得辛苦。
他只是觉得没意思,好没意思。
读书很好,文凭很好,可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拿了好成绩,他该向谁分享?交了糟糕的答卷,又有谁会在乎?世俗意义的成功,他懒得去追逐。他早已不能身处世俗中了。他想拥有的那些俗气的爱、廉价的恨、热烈的事、身边的人,早就被那场席卷一切的大火全部烧毁了。
活下去,已耗费全部气力。十八岁,和八十岁的天空,真的有差别吗?他不知该对谁微笑,也不知该在谁肩头痛哭。
活下去。金可燃推开门,告诉自己。
活下去。趴在门口的猫,告诉自己。
一人一猫面面相觑,大眼瞪更大的眼。
“喵。”
猫:给你小子一个报恩的机会。
金可燃的恩一报就是五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猫要是能念大学的话也该拿了俩双学位。
猫和金可燃默契地遵守着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一、猫是家里的老大
二、猫只在家里过夜
三、不许和猫抢吃的
四、不许和猫抢厕所
五、不许别的猫进门
看起来是金可燃单方面遵守的不平等条约。
猫总是执意白天出门。金可燃深知散养的坏处,曾多次反对,但反对无效。只有在野外奔跑,碎金斜阳停在凉润鼻头上的时候,猫知觉自己不是一只被豢养的宠物。
于是金可燃只能更加仔细地给猫驱虫、打疫苗、按时喂药。
金可燃种下几盆鼠尾草、罗勒、九层塔和迷迭香。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对猫无毒的植物。随手播下的种子,想起来就倒杯水,并未精心照养,竟也疯狂生长,辛辣浓烈的香,大有蔓延成一片香草森林的趋势。给曾经空荡、暮气沉沉的家,添了不少生命力。
猫很喜欢嗅嗅叶片,倒卧在绿植下打盹。梦里,它飞去了热带雨林。
猫和金可燃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溜达。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跳上他的腿,虽然大多数时候,猫只是高傲地看他一眼,拍拍尾巴走开。
金可燃对这只小动物的出现很感激。从前他厌恶与任何生物惹上关系,如今他的生命里有了隐约的羁绊,他感觉自己离世俗靠近了一些。终不再是一生悬命的木,发出些细密的、绒绒的芽。
夏至那天,是金可燃最后一次见到猫。
起初他以为猫只是贪玩,直到猫彻夜未归。他出门寻找未果,贴了告示,沿途撒了猫粮,甚至用上了从来不信的玄学**。
晴天雨天雪天,大街小巷依然有他奔忙谋生的痕迹,只是再也没有一只,悄悄跟在他背后的黑猫。
后来很多个辗转难测的夜里,金可燃都对着月亮祈祷,猫只是去了更喜欢的地方。
夏至那天,太阳直射北回归线。
猫照常巡视领地,贴着墙根,气定神闲地散步。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拿了盛猫粮的碗,笑容甜美地朝它招手。从前的猫会不假思索地逃离,但它想到端碗的金可燃,它只迟疑了一秒。
一张网从天而降,扑住了它多余的幻想。
被砸石头的时候,它没有叫。
被擦得锃亮的学校制服小皮鞋猛踩的时候,它没有叫。
被高高抛起来,重重砸向地面的时候,它没有叫。
它想起和断尾战斗的那个夜晚,它一瘸一拐地爬向金可燃家的窗。月光是天空的第一场雪,从黑夜的伤口撒屑下来,冷冷地打在它小小的身体上。
猫被这群稚气未脱的孩子捉住,放在铁笼里,扔进了学校后面的臭水沟。
泥泞的沟渠,像消化不良的肠子,狰狞蜿蜒着朝西落的太阳奔去。猫在浑浊的水里往下坠,孩子们爽朗的笑声越来越远。
肮脏的水草缠住了它健壮的臂膀,恶水灌进鼻腔,猫已无力挣扎。沉沉阖上眼皮的前一秒,它好像嗅到了,晦暗的、幽微的、迷幻的,香草味道。
一股哀戚的寒流穿破身体,猫用尽全身气力,发出一声被死水淹没的凄厉呼号。
金可燃家的香草早已枯败腐烂,东倒西歪。
他从多了陌生男人的被窝里猛地弹起,差点撞倒窗台上颓丧着脑袋的花盆。
缪立冬慢条斯理地坐起来,两条长腿耷在床边晃荡。
“嗯?告诉你什么?”
缪立冬的鼻音和冬日初阳一样懒散、舒展,绵延。
“告诉你新年钟声敲响时我说了什么吗?”
阳光从五十厘米外的窗流泻到距离他眼睫毛一毫米的地方。
他眼角含笑地看着金可燃。
“我说,第六条,不许你死。”
猫生的意义是?去码头整点猫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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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缪立冬曾经是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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