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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十四岁的春节在看守所

金可燃想不到自己二十四岁的春节是在看守所里过的。

入夜的监房彻夜亮灯,明晃晃的白炽灯泡刺得他眼仁生痛。天花板潮湿发霉掉皮,上一任牢友用过的被褥隐隐的酸臭味令人作呕。

金可燃闭上眼,记忆的走马灯在身后旋转。

“什么不许我死?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在我床上?你为什么还没走?”

金可燃看着笑意展颜的男人,吐泡泡似的迸出一连串问句。

缪立冬立刻作出小动物般惊惶受伤的表情,他撸起袖管,露出一小截结实的手臂,几处淤青和抓痕顺着血管青筋攀旋而上。接着扯住衣领,锁骨处还未愈合的血痂清晰可见。他歪了脑袋,细碎锐利的睫毛扑闪,用最清澈的少年声线,说这些问题你留着和警察解释吧。

啊?

金可燃哑然,下一秒就被骤雨般迅疾的敲门声震醒。

“有人举报你诱拐青少年。请配合我们调查走一趟。”

金可燃难以置信地看向“受害人”的方向,“被诱拐青少年”昂首接住他的目光,笑容乖张,用唇语无声地说了句,请。

警方勘查了犯罪现场,散落一地的鱼缸、花瓶、积木碎片显示有过打斗痕迹,地毯上染了血,比对了缪立冬身上的伤,与长柄雨伞和切肉菜刀一致,伤口残留的皮肤组织来自于金可燃,雨伞和菜刀均检测出他的新鲜指纹。屋内搜索出的木炭、打火机、胶带等物品表明他有蓄意伤人的倾向。

金可燃顿感五雷轰顶,百口莫辩。他想说智力障碍少年的话不可信,转念一想这不是更加坐实了他挑选弱势群体目标作案的合理性。

他佩服缪立冬在警局春雨无痕的演技,从小骗子漂亮的眼睛里滚落的硕大泪珠,让负责审讯的警察看他的眼神恨不得马上将他这个变态就地处决。

他不记得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笔录上签了字,按了手印。毫无尊严地被脱光掏干净身上所有的东西,用仪器反复检查,换上灰蓝条纹马甲,领了牙膏牙刷洗脸盆,最后扔垃圾一样被扔进气味混杂的大铁笼。

他仔细检索了脑海中的名单,确定自己并没有什么仇人。他不明白缪立冬这样做的原因。

就当是死前多个蹲局子的体验好了,死后至少也是个背负了血海深仇有故事的鬼,他安慰自己。他感谢自绝的想法让自己的心态无比良好。因此金可燃对每天早睡早起按部就班的生活适应得很快,甚至对管吃管住的生活颇为满意,每顿都能多吃两个馒头。

“室友”们对他进来的罪名深感鄙夷的同时佩服他美丽的精神状态。

在看守所,他从金可燃变成了“12号”。

9号室友,阿诚,和他一样的蓝马甲,普通案件嫌疑人,等待案件审理。偶尔说笑两句,吹几句牛,总是急切地要求会见律师。

18号室友,小毛,身材瘦弱,戴着副无边框眼镜,斯文内向,绿马甲病号,患有精神分裂症,需要重点看护。

5号室友,辉哥,带脚镣,重刑犯专属黄马甲,随时移交监狱。长相凶猛彪悍,倒是最沉默的一个,终日无神地靠床坐着。

阿诚告诉金可燃,看守所的黄金倒计时是37天。警方最长的拘留期限是30天,然后将案件提请检察院,检察院会在7天内决定是否批捕。如果熬过这37天,就有取保候审释放的希望。

“那你还剩几天?”金可燃问。

“七天。”阿诚想要习惯性地甩下飘逸的刘海才想起他早已剃头,神秘地朝金可燃挤了挤眼,口气轻松愉快,“害,哥犯的事儿不大,早就打点好了关系,躺几天就能出去继续快活喽。”

呸!一直没吭声的辉哥啃了口馒头就咸菜,恶狠狠地吐口唾沫,骂了句晦气,狗都不待见的玩意儿,真难吃!

食物残渣贴着阿诚的耳垂飞过去。阿诚识相地闭上了嘴。

金可燃探头看向下铺的小毛,还未开始分裂的他正捧着本《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心理学》认真研读。

金可燃觉得自己死水般的生活折腾起了一些微澜。

看守所是个微型社会。顿顿没油水的白水煮菜,吃得人人眼睛发绿。香烟、泡面、药,是绝对的硬通货。每人发一张卡,家人往里面打钱,用来购买生活用品,每月限额300。

金可燃安心地咽着自己的水煮白菜下馒头,因为他知道这些与自己无关。但有天他收到管□□交给自己一箱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散发淡淡香味的保暖内衣、袜子、内裤、拖鞋、毛巾、香皂。还都是自己惯用的牌子和款式。对此他很疑惑,谁会给他送东西?

对铺的辉哥没收到过家人的包裹,瞅着冷风里瑟缩成一团的壮汉,金可燃把多出的衣物分了他几件。辉哥意外的礼尚往来,有时会把别处得了的零食偷偷塞给金可燃,两个人熟络起来。

金可燃这才知道辉哥的故事。

辉哥原本也和所有的老大哥一样,是个幸福的老好人。直到上中学的儿子遭遇校园欺凌,想不开跳楼了,妻子也跟着去了,一个家顷刻间风雨飘摇。罪魁祸首的几个小畜生却因不满刑事年龄免于处罚。上诉无果。辉哥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辉哥的故事就是这样老套且哀伤。

辉哥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天儿子小辉背着书包推门的瞬间,转过头,用力捏紧双肩包背带问他,爸爸,我今天可不可以不上学?

他在儿子背上结结实实拍了一巴掌,他说你说啥胡话,不上学干啥去,跟你爹一样打一辈子工?赶紧的,别迟到!

小辉羸弱的背影一寸寸消失在路口转角。那是辉哥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儿子。

辉哥讲到这停住,嘴唇颤抖,喉结不住地上下翻滚,嗓子眼里好像堵了沾满风油精的棉花,软绵绵,轻飘飘,沉甸甸的辛辣。

“可惜领头的那小畜生没死,听说全身换了四遍血,救活了。”辉哥猛咂了一大口平时总要小口细细品尝的烟。锥状的烟灰掉落一截,摔得四分五裂。

“小金。”

12号嫌犯好久没听到谁喊自己的姓名,猛地抬头。

“俺这辈子估计是出不去了,也没什么可以麻烦的人。如果有机会,拜托你给妻儿上个坟,告诉小辉,爹给他报仇了。”

“从前总想让小辉多读些书,学些本领,别和他爹一样,被人瞧不起。”辉哥夹烟的手换了姿势,叹了口气,“活着,比啥都重要。人死了,就啥都没了。”

“小辉不会怪你的。”

金可燃轻声说。他的嘴里吐出了自己曾经最想听到的话。十年前火灾发生的那晚,只有自己活下来的金可燃,最想要的一句话就是,他们不会怪你的。

他终是用最需要得到的安慰,宽慰了别人。

完美又残忍的闭环。

阿诚离开监舍时是个艳阳天,临行时重重拍了拍金可燃的肩膀说老弟,哥先走一步,出来以后跟哥一起混,哥绝不亏待你!等着哥的好消息!

然后金可燃就等来了警方掌握线索和证据,阿诚被批捕判刑入狱的消息。他至今不知道阿诚到底犯了什么“小事”,他只记得阿诚被狱警押走那天如沐春风的笑脸。

“本我……自我……超我……生的本能……死的本能……自毁……破坏……惩罚……力比多……”

下铺的小毛又开始对着书喃喃自语,念叨一些生涩的名词。

金可燃大脑开始放空,监房里现在只剩三个人,还没进新人,小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疯,晚上的守夜值班只能他和辉哥两个人挨着轮了。

凌晨三点四十五,该金可燃换班了。他迷糊地坐起,灵魂还在神游。

点点星光从铁窗逼仄的罅隙漏下来。

“哎,小金,你念过书,你说人死了变成星星是真的么?”

交班时刻,辉哥对着漫天星光,突然叫住他。金可燃一个激灵清醒不少,但没想好怎么回答。他看着辉哥被生活无情打磨的皮肤,在光晕下粗粝又坚硬。

辉哥抬手,高高越过金可燃的头,快要轻轻落在发梢时又停住,只在空中摩挲比划着,“俺儿要是活着的话,也有你这么高了。”

没等金可燃回答,也可能是怕听到回答,辉哥摆摆手,“睡了。”

清晨,金可燃被动静吵醒,是武警来提人。

“5号。”

其他人按照要求背过身蹲下,不知道辉哥是什么表情。

铁镣在地上沉沉拖行,链子索索作响。

金可燃闭上眼睛,大声喊:“是真的!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有人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铁门嘎吱一声重重关上。

小毛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天发了疯。

“别过来……有人……有人在监视……闪电……啊……电!”小毛疯疯癫癫地嘟囔着,一道落雷劈下,电光火石,照得小毛的脸惨白。他抱着头缩在床脚。

“感恩……学会感恩……感恩父母……感恩学校……感恩教官……”小毛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个人意识……集体意识……社会意识……意识不存在……不存在……意识不存在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毛突然仰天长啸,咯咯的笑声让人头皮发麻。他被狱医拉了出去。

监房内回荡着诡异的笑声。

听说小毛是从心理治疗机构犯事被抓来的,类似杨永信的电击学校。那里都是被冠上叛逆、网瘾、厌学、同性恋、不孝、不婚主义等精神疾病名头的边缘人。他在里头伤了人,防卫过当,原因是被男教官猥亵。

金可燃捡起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书,空白扉页有小毛潦草的字迹:

“力比多,Libido,源自拉丁语,意为爱跟**。

人类的意识就像海面上的冰山,能够看到的只是极小部分。绝大部分隐藏在水面下,是无意识的本能。弗洛伊德认为,人有生命本能和死亡本能,人类对于自身缺陷的感知会激起自责、自我厌恶、自我毁灭的冲动。

在宇宙的进化过程中,无机物变为生物,而生物的最终命运,是变回无机物。生命,不过是一场绕道的死亡。力比多和死亡,相克相生,就像我的命运。”

小毛真的是疯子吗?如果是,那世界的确是一个巨大的疯人院。金可燃想。睡梦中的呓语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短歌,也许,精神病患者是最接近神的领域的人。

金可燃最喜欢放风的时候,可以奢侈地眺望一整个天。他也生出怀疑和否定,一个想死之人,怎么能有盼望的事情。

“12号,出来。”

狱警隔着小窗喊。冷冰冰的口吻,扑克样的脸,看不穿是什么心思。

金可燃算了下,是到黄金倒计时的终点了。不知铁门外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起身,迎了上去。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小金,请坐,坐牢的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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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十四岁的春节在看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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