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城外官道,韦氏私驿外。
在黑衣人的簇拥之下,妇人犹如受惊之鹿的坐在椅子上,一个身着白色华服、眉眼间略带异域风情的女子单膝跪在她身前,大声道:
“民女安昭华,拜见负皇差侍中大人,救援来迟,望侍中大人赎罪。”
她一下跪,身边的黑衣人跟着下跪,齐声道:“望侍中大人赎罪。”
被称为侍中大人的妇人,在确定左右两方并无敌意后,慢慢卸下了惧意。
她顿了一顿,目光直视安昭华:“侍中已经死于乱兵,身首异处,安娘子怕不是认错了。”
安昭华抬起头来:“那日在正堂之上,身着三品官袍的那位大人的确已经遇难,可真正的掌内廷机要事务、领三品衔侍中杨子吟杨大人却安然无恙,正端坐在妾身的眼前。”
那妇人眼神陡然迸射出一丝锐光,周遭气氛瞬间冷却凝滞,一股无形的威压自这位妇人向四周袭来。
真正的威严藏不住。
她的的确确是自降身份,伪装成尚功局下从五品司计女官前来河东查账。
但内廷外朝互不统属,那些牛千卫也不认识自己,这条谋策出了长安,也就只有担任自己替身的那名女官知道。
她是怎么知道的?
过了好一会儿,杨子吟缓缓道:“安娘子果然消息灵通,就连内廷诸务都瞒不过您的法眼。”
安昭华听闻此语,原先立着的那条腿也弯了下去,半跪变作全跪。
“大人折煞妾身了,内廷乃天宫,妾身一介凡民,如何得以窥见天庭?只是当日遥遥相望,见侍中大人仪表不凡,风度翩然,且有在暗处掌控全局的气势,故而才侥幸猜中,今日也是冒险一搏,还望大人宽宏大量。”
这话杨子吟其实听着很受用,她的确更喜欢承担在暗处掌控全局的角色,披甲执锐,上阵杀敌,不是她的性格。
可是这一听就是一句恭维话,这个小娘子一定是通过某种渠道掌握了她的动向。
杨子吟低头笑了一声:“你倒是嘴挺甜,只是‘仪表不凡、风度翩然’这样的话,放在宫里用来打招呼都嫌单薄,咱姐俩别打马虎眼了,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安昭华见对方做出一副和自己剖心置腹的姿态,也就不装了。
“回大人,我真是猜出来的,宫里的事,我一概不知。”
杨子吟点了点头:“那就说说你是怎么猜的。”
安昭华:“回大人..”
“慢着。”杨子吟打断,伸出手道:“地上多寒啊,你也不提醒我一声,快起来吧,让那小厮给你搬把椅子,兄弟们也起来吧,有椅子的搬把椅子,椅子不够就受累在地上坐会儿,咱都是出来当差的,各为其主,主子在的时候咱得警醒着点,主子不在,咱也不能让自己受委屈是不是。”
这一番招呼十分亲切,消弭了方才的紧张气氛,安昭华坐在椅子上,也放松了几分。
“大人的替身女官,请恕昭华直言,在宫里尚可吃得开,可若放在龙潭虎穴之所,身首异处是免不了的。”
杨子吟唇角上扬,侃侃道:“她性格如此。成碧是洒扫宫婢出身,低阶宫人饱受盘剥欺压,克扣俸禄不说,还平白被推诿了许多庞务,真乃苦不堪言。若是寻常宫女,就苦挨着,算着日子,等出宫嫁人也就熬出头了,可成碧偏偏忍不了一点,某日竟伙同几个听她话的宫女打了她顶头上司一顿,绑起来送到尚宫局司正大人处,还亲手写了个状纸,开列那个掌洒扫的姑姑十多条罪状,要求肃正宫闱。”
凡是官署,最讲究上下尊卑分明,更别提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宫里,安昭华本身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听闻此事自然感兴趣:“竟有这等事?相比于欺负下属,仿若宫里更注重上下尊卑。”
杨子吟眯起眼睛:“谁说不是呢。那个姑姑被降职,成碧被判处鞭笞二十,然后被发配去了掖庭。”
安昭华:“掖庭是犯罪宫人坐苦役的地方...”
杨子吟摇了摇头:“不全是,掖庭有专门教授宫女宦官识文断字的官塾,成碧伤好之后,被调往此处读书。”
安昭华:“难不成,有贵人相助?”
杨子吟点了点头:“她写的那个状纸文理齐备,在宫女里面很是少见,她认罪的时候也算敢作敢当,一人做事一人当,总而言之是入了司正女官的眼,司正女官把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连带着她写的那个文章上呈尚宫大人,尚宫又上呈统管内廷事务的内司大人,内司又转呈给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听闻此事,就给了她个读书的机会。在内书院留了一年后,分到内侍省做‘内舍人’。”
安昭华:“内舍人?”
杨子吟:“就是承接贵妃娘娘旨意,起草、收发各类文书奏章的秘书官。”
安昭华:“那可是,一步登天啊。”
杨子吟大方地笑了笑:“谁说不是呢?成碧性子泼辣,很对贵妃娘娘的胃口,很多话贵妃娘娘不好说,倒得麻烦她顶着个心直口快的性子骂出去。”
安昭华:“这多招人恨啊。”
杨子吟摆了摆手:“她能在贵妃娘娘跟前得脸,少不了这种泼辣的性格,其实也有好处,很多麻烦事,她直接骂一通,最后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我自愧不如啊。”她说话的口吻就像在谈及一个她由衷钦佩的同僚,滴水不漏。
安昭华:“嘴上不饶人,做不到能屈能伸,孤身入虎穴,还不夹着尾巴做人,口上不积德,早晚上西天。”
杨子吟此时颇为感叹:“其实我跟这孩子也算投缘,本来想着好好培养,日后接我的班,不料竟然走在我前面,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她继续做洒扫宫女,虽然卑贱,但最起码年纪一到就能出宫嫁人,享成人之美,岂不比留在宫里快活。”
安昭华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狠戾,微微欠身,覆上杨子吟的手。
“接大人的班,她可不够格。”
杨子吟歪了歪脑袋:“这从何说起?”
安昭华:“大人运筹帷幄,此事尽在掌握之中。此等借刀杀人之法,她如何能比拟分毫,只是大人的一件官袍,已经让她知道,什么叫来得,回不得。”
杨子吟瞳孔微微放大,唇角颤抖了片刻,堆出一个落落大方的笑:“安娘子说的,本座可是不懂。”
安昭华话锋一转:“大人信不信我?”
杨子吟转出来的温柔相已然尽数蜕去:“何为信?”
安昭华:“大人可知,我是我韦政的亲生女儿,却为什么人人称呼我为安娘子?”
杨子吟噙着一抹浅笑:“相必是姑娘看不上父姓。”
安昭华苦笑一声:“京兆韦氏,离天三尺。贵妃娘娘也姓韦,若论辈分,我应当称呼贵妃娘娘一声姑母才是。天下高门,贵妃母家,我若能攀附,怎不算抬举?我何德何能会看不上?实在是因为因为我娘出身歌妓,无名无份,我不被允许姓韦。其实也不怕大人笑话,我一个外姓,能在韦府里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也替我爹办了不少脏事。我爹身怀鸿鹄之志,正经事都抛给儿子做,脏事就只能给我这个女儿了。这不,我爹要帮阔克泰汗复位,竟然许诺我给那个浑身是毛的人形怪物做可贺敦。要说算计,还是得看我爹啊,对我和我娘都恨不能敲骨吸髓...”
说到此处,安昭华双肩颤抖,再抬头时,已时一张般若鬼面。
杨子吟眯起眼睛:“姑娘想说什么呢?”
安昭华双目无光,淡淡道:“韦政,该死。”
杨子吟下意识看了看四周。
安昭华道:“这些都是我养的死士,大人放心就是。”
杨子吟沉吟片刻:“姑娘的遭遇,本座深感同情。只是此事...朝廷也鞭长莫及...”
安昭华打断道:“韦政暗刻官印,私造官袍,扩充军备,资敌通寇,窥视神器,意图谋反,假以时日,祸无可避。”
杨子吟:“你说这些,有何证据?”
安昭华:“大人既敢借刀杀人,定然早已料到,韦政有暗害朝廷钦差的动机。韦政老奸巨猾,怎会惹上暗害朝廷钦差的官司?他定然要指使某人替他除去钦差。听命于韦政,且不在朝廷管控之内的唯一一人,就是突厥的废可汗阔克泰。此二人来往已久,明策可汗篡位,阔克泰假死脱身,流亡河东,韦政本来是想留着这颗棋子和明策可汗讨价还价,不料大人会直截了当地夺他的权,加之成碧当众辱骂,韦政一怒之下生出了鱼死网破之心。按照他的计划,昨夜和鞠盛典,韦政引爆火药库制造混乱,阔克泰汗趁乱带领韦氏私兵刺杀前来打马球的明策可汗,同时替韦政杀死成碧和其余朝廷使者,然后把罪名甩给明策可汗。如此一来,钦差之死无从查起,阔克泰重登汗位,韦政继续执掌河东,朝廷奈何不得。前因后果,大人心如明镜。”
杨子吟面上毫无得知真相的意外,显然是通晓一切,只淡淡道:“口说无凭,朝廷不会全信。”
安昭华拍了拍手,身旁一个黑衣人从院内停留的一辆马车中拖曳出一个脏兮兮的麻袋,解开绳索,露出一个浑身是血的,脏兮兮、毛乎乎的人。
在场众人无一不感到一阵恶寒。
这是一个已经被阉割的中年男人,刀口处理的侍奉利落,血已经止住。
他的胸口仍在上下起伏,可意识已经模糊,口中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最骇人的是,他的谷道,插着一根成年男子二手合围那么粗的木桩。
现场散发出浓重的骚臭和血腥气,杨子吟不由得掩住口鼻。
这人她还真见过,数年前世尊帝封禅,臣服于大周的阔克泰汗曾前来朝贺。地上这给半死不活的人,就是昔日突厥的阔克泰可汗。
杨子吟的目光在阔克泰与安昭华之间游移片刻,心中所料,十有**。
究竟是怎样的怨恨,能让眼前这个姑娘,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
安昭华望着地上的阔克泰如今的这副尊容,脸上的表情愈发扭曲。
“此人纵横大漠二十余年,数次到访长安,大人应当认得。大人若不嫌弃,可以带回宫里,补个太监的缺,噢,我给忘了,阔可泰中原话说的不大利索,应该也干不了太监的活儿,依妾身所见,可以送往百兽苑,妾身曾听闻长安百兽苑里有训养狗熊,专攻杂耍以娱皇亲,这东西一身杂毛,现在脑子也不大清楚了,和狗熊也差不了多少,可以送去钻个火圈什么的,发挥一下余热,大人您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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