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韵锦上过战场,断过腿,伤过背,可哪次也没有这次惨,烫伤的红肿尚未消退,针灸的大片淤青就赶着在原本皙白的皮肤上画开了画,那色彩太过秾丽,愣是找不到一点肌肤该有的颜色,连见过无数病患的莫辰依看了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话都说不利索:“蔏儿啊,怎得如此莽撞呀,你……这……”莫辰依又看了一眼苏韵锦的手臂,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莫淮蔏知道是自己的错,可怜巴巴的扯莫辰依的袖子:“师父,您就别说了。”
莫辰依叹了一声:“先热敷吧!”
莫淮蔏:“热敷?那这烫伤……”
“你还知道啊!”莫辰依本就压着火,莫淮蔏还似看不出眉眼高低一般往上撞,莫辰依抬眼立眉:“怎得就不能小心一点!”
苏韵锦见平日扬尾巴狗这会儿连尾巴毛都蔫了,竟收了打算看好戏的心思出言相劝:“莫大夫,小伤而已,就别再说他了,他也烫到了。”
莫辰依闻听又气又急:“烫哪了?”
莫淮蔏怯生生的回:“多半洒在鞋上了,没大事。”
娥黛见莫辰依为着莫淮蔏也伤了一句话态度瞬间回转,立马开腔:“大夫,我们主上的伤这么严重不用再吃些药吗?”
莫辰依:“这淤伤看着着实吓人了些,不过热敷再配合千疴灵消膏,想来四五日也便能消了。”
苏韵锦颔首行礼:“劳莫大夫挂心,也是我自己不小心,并无大碍。”
听苏韵锦这么说,莫辰依尚未客套,娥黛先不干了:“主上,还无碍呢!先是被莫小大夫烫伤,现在又被他给扎成这个样子,您这条胳膊还有一块好地方吗?!”
苏韵锦轻斥了娥黛,示意她莫要多言,娥黛却不肯收声,气鼓鼓的喊着苏韵锦晨起的时候疼得无法动作,都是拜莫小大夫所赐。
莫辰依赶紧赔不是:“公子对不住,我家小徒实在毛躁。”
苏韵锦忙打圆场:“莫小大夫也不想的……”
哪想他这话还没落地,平日里乖巧懂事的娥黛便接着抱怨:“不想的事多了!主上也不想疼得连饭碗都端不起来!”
真是怎么拱火怎么来,苏韵锦脸上一沉:“娥黛,是我太宠你了吗?!怎得这般口不择言,出去!”
娥黛噎回了声,瞪着莫淮蔏,就是不动作,直到苏韵锦又加重力道命令她出去,娥黛才一甩袖子走了,末了不忘狠狠剜了莫淮蔏一眼,恨不得叨下对方一块皮肉!
莫淮蔏被娥黛摔门声震得一个激灵,心道果然是苏昭殿下近身侍候的人啊,一个个脾气都不小。苏韵锦见师徒二人脸色微白,缓和气氛:“莫大夫不好意思,是我管教不严,您别放在心上。”
莫辰依忙道:“公子过谦了,是我徒儿的错。蔏儿,还不给公子赔礼道歉。”
莫淮蔏往前挪了几步,张嘴却说不出来话,倒不是他不认错,只是看苏韵锦手臂伤成那样,心想那哪是道歉就能了事的啊,看着吓人,定然疼得要命。
莫淮蔏这人心思不重,好参透,是不是真心愧疚苏韵锦明白,于是立刻柔声说:“算了。若是没有你,我这会儿指不定是什么光景呢,别放在心上。不过是几日行动不便,我自己慢慢来,不碍事的。”
听他这般说,莫淮蔏愣是把刚才的七分愧疚写成了满满十分,恨不得现在就回医馆翻阅典籍快快把苏韵锦的病症医好,可又一想苏韵锦行动不便,日常起居都成了问题,当务之急是让他好好养着,切勿再伤了自己,道歉的话没说出来却扔了一句:“娥黛姑娘也不行吗?”
“什、什么?”苏韵锦没明白。
莫淮蔏迟了一下,看了眼他师父,往前一步压了些声音:“就是……近身?”
苏韵锦略显尴尬,笑而不答。心里却想本是为让莫淮蔏觉着欠他人情,倒没想这小子心思细腻,竟记挂着这事。
苏韵锦轻咳一声,转了话头:“莫大夫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莫辰依不光身累还心累,生怕苏韵锦“讹”上他们,得了苏韵锦这话立马起身,拉着莫淮蔏往外走:“那公子也歇息。”结果刚出门没走几步,莫淮蔏便停了步子:“师父,都是因为我苏韵锦才受伤的,我想留下照顾他。”
莫辰依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蔏儿,公子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莫淮蔏垂下眼不知道想什么,嘴上却犟:“阜城是徐国边城,我有什么不能叫的!”
莫辰依刚要开口训人,莫淮蔏便抢白道:“师父,一视同仁、普同一等,本就是行医之道,我管他出身贵贱,他是我的患者,又是因我而伤,我不能不管。师父您先歇息,徒儿待他睡下便回。”
说罢,作礼便跑,莫辰依压低嗓子唤他两声,莫淮蔏愣是没停下步子,一推门进了苏韵锦的房。
转天一早,娥黛准备好清水便站在苏韵锦门前叫起,得了苏韵锦的令,端着热水进房,为苏韵锦投洗巾帕,全程嘴角挂笑一点看不出昨天被苏韵锦训了的样子。
见苏韵锦擦好脸醒了神,娥黛便献宝一样的往前凑:“主子,我昨个儿表现的不错吧!”
苏韵锦从枕下摸出发带顺嘴夸道:“难得机灵!”
娥黛扁了扁嘴:“哼!我演的多好啊,你看那莫小大夫简直愧疚的要跪下了!”
苏韵锦淡笑:“啊~原来都是演的啊,我还当你真心疼我呢!”
娥黛边洗着巾帕边回嘴:“心疼自是心疼的!可这比主子从沙场上带回来的伤,根本也不够瞧啊!”
苏韵锦打理着袖袍玩笑道:“怎得,你还打算让我断胳膊断腿啊!”
哪想娥黛立刻炸了膛,跺着一双小脚嚷着:“呸呸呸呸!主子才是口不择言呢,这要是让长公主听见了,又要揪您耳朵了!”
苏韵锦但笑不语,抬手接过娥黛奉上的茶盏漱口,哪想才把温水含入口中,他的房门就被粗暴的撞开,随着一声重响摔进来一个人!苏韵锦身边的人哪有这般不懂规矩的,别说闯门,就是敢弄出如此巨大声响的都没有。现下又不是在沙场,苏韵锦神经松散的很,根本没有防备,当即被惊得呛咳起来。
娥黛赶紧给苏韵锦顺背,没好气的看着慌慌张张的莫淮蔏:“莫大夫,你干嘛啊!这大清早的!主子您没事吧!”
莫淮蔏见苏韵锦咳的厉害,忙上前:“怎么了!怎么了!哪不舒服?”
这莫淮蔏晨起就开始触自己眉头,苏韵锦简直要被他气冒烟了,总算是从呛咳中找了空隙,厉声喝他:“你慌张什么?!”
只是苏韵锦边咳嗽边说,根本没什么震慑。
莫淮蔏:“这、这不是起晚了嘛,怕你不方便,就……”莫淮蔏见苏韵锦咳得辛苦赶紧跑到跟前:“哎呀……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苏韵锦气结,都是被他莫淮蔏惊得,结果人家还在这装无辜:“你!脑子不舒服!”
苏韵锦本是想说:莫淮蔏你脑子是不是缺根弦!话到嘴边又觉着不雅,他懒得骂他,哪想这莫小大夫果然是缺啊,愣把这话当了真,一步上前捧住了苏韵锦的脑袋:“快给我瞧瞧!”
骤然拉近距离,苏韵锦抬手要挡,脸颊却被莫淮蔏紧紧箍在掌心:“唉~你可别讳疾忌医啊!我看看!”
苏韵锦刚要挣扎,莫淮蔏却呵斥他:“别动!”
苏韵锦也不知怎么,只这一句,身上的劲儿瞬间就散了,真就老老实实的坐着,任凭莫淮蔏的手掌在他面上和头上摸来摸去,娥黛怯怯的喊了声“主子”,全被莫淮蔏的问诊埋没了。
莫淮蔏:“后脑疼吗?”
苏韵锦:“不疼。”
莫淮蔏:“那这呢,我按的这个位置疼吗?”
苏韵锦:“也不疼。”
莫淮蔏:“嗯?抬头我看看!”
刚才莫淮蔏一手托着苏韵锦的面颊,一手揉按苏韵锦的后脑,苏韵锦虽觉别扭却也没像现在这般,肌肉骤紧。莫淮蔏唤他抬头,两人的眉眼便只有一掌的距离,之前苏韵锦只觉得莫淮蔏的眼睫很长,这会儿才发现还甚为浓密。原来如此,怪不得莫淮蔏的眉眼那般光亮,尤其是要使坏的时候,那泽光像是要打进人心里一般。
为着看清,莫淮蔏又往上凑了凑,盯着苏韵锦眼睛瞧的时候,鼻息全打在了苏韵锦的唇上:“眼睛有点红,怕是休息不好造成的!唉~发烧了吗,怎得脸也这么红!”
莫淮蔏抬手要摸苏韵锦的耳朵,终于被娥黛的一句话惊醒。
娥黛:“莫大夫!您、您放开我家主子吧!”
放开?!莫淮蔏一个激灵,惊慌后撤,嘴里不忘解释:“哎呦喂,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一时忘了!”
苏韵锦偏头轻咳,口道“没事”。
苏韵锦疆场厮杀、朝堂应事,腥风血雨战过,云谲波诡赢过,从未像现在一般不知所措,连手指都僵硬的捏握成拳,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好在莫淮蔏适时给他找了台阶,肚子咕噜噜的叫起来,那叫一个震天响!
苏韵锦睨了莫淮蔏一眼:“你~还没用膳呢吧!”
莫淮蔏嘿嘿笑了两声,揉了揉晨起胡乱捆束的头发:“不打紧。我帮你打理完毕,看你喝了药便去。”
苏韵锦动作有点僵硬,抬手拿茶盏,要漱口前吩咐娥黛:“娥黛,早膳多备双筷子。莫淮蔏,你在我这吃吧!”
娥黛应声,莫淮蔏却推拒:“哎呀~不用不用,你这餐食也没出挑到哪去。”
苏韵锦刚才那点窘态被这声尾调上扬的“哎呀”彻底打散,愣是被逗笑了:“想吃什么就说!”
莫淮蔏立马露出狐狸尾巴:“当真?!”
苏韵锦:“不差你这一口吃食!”
“那娥黛姐姐,有金银奶卷吗!”莫淮蔏两眼放光,以前莫辰依带他路过徐国京畿,他吃过一次,也不知那时候是饿的还是那铺子当真好吃,反正再之后他们手头宽裕的时候莫辰依也带他吃过,但味道就是不一样,莫淮蔏一直念念不忘。
娥黛见苏韵锦颔首允了,便行礼下去准备。
金银奶卷?苏韵锦当什么稀罕物呢,不过是宫中常见的甜食,要说复杂也不复杂,只是油炸的时候比较讲究火候,苏韵锦见莫淮蔏高兴的直搓手,低笑着念了句“刁嘴!”
苏韵锦刚示意莫淮蔏别急,老实坐在这里等,文烈便走了进来,纳首行礼:“门口来了两个村民说是想请莫大夫看病。”
苏韵锦眉峰微挑,他现下处境敏感,这找上门的病患到底是真是假不好考量,文烈自是明白,他本该处理好了再同苏韵锦禀报只是现下没法轻易打发:“主子,人已经抬到门口了,围着的人太多了!”
莫淮蔏刚才还满脑袋的吃食,这会儿全忘了干净,起身便跑:“我这就去看看!”
苏韵锦给文烈递了眼色:“让他们进来吧!”
文烈应是,苏韵锦之意再明白不过。
前院闹得紧后院便得了风声,莫辰依迈步出来的时候正撞见了莫淮蔏,师徒两人不多言,知道能找到这来的,必然是清苦人家走投无路,他们师徒过得虽紧却广济百姓,在这阜城早就传开了。果不其然,尚能看见人影,衣服上补丁叠着补丁的农家夫妇便扑在师徒俩的面前,泣不成声:“莫大夫,莫大夫!莫大夫,您可来了!莫大夫求您救救我娘吧!求求您了!”
哀求之声不断,堂堂七尺男儿涕泪横流,抓着莫辰依的襟摆不肯松手。
莫辰依安抚了几句,着急看看病患的情况,这一看却也让莫辰依面露难色,鬓已斑白的老妇偎在担架里,唇色青白、气息微弱,已现了撒手人寰的气息!
莫辰依伸手探了探脉象,又检查了一下老媪的身体:“怎得伤成这样!”
老媪的儿媳噗通一声跪地:“莫大夫有所不知,这几日村里的娃娃接二连三的起疹子,开始还以为是天热起的热疹,有个三五日便好了,可没想竟有娃娃没了。昨日我家娃娃也起了疹子,我娘听说山坳里的草药能治病,便自个儿上山采去了,一夜都没回来,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趴在山坡上不敢动了。”
老媪的儿子甩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昨日要是早些从地里回来,我娘也不至于心急去采草药,更不会摔成这样,莫大夫,我给您磕头了,求求您救救我娘吧!”说完也不等莫辰依说话,毫不余力的叩起头来,两下就见了血腥,莫辰依赶紧拦着,莫淮蔏一把将人搀扶起来:“小哥你快起来,你这般伤怀我师父怎么瞧病啊。”
对方赶紧抹了把泪,站在一旁小声啜泣,不敢在扰莫辰依瞧病。
莫辰依:“蔏儿问公子借些夹板器具。”
“是!师父!”莫淮蔏应是,转身往外走,哪想一转弯便同苏韵锦撞了满怀,甚是纳罕:“你怎么来了?”
苏韵锦:“听文烈说,人是从山上摔下来的,我让卢大夫准备了些药品、用具,想来能用得上!”
竟都想在头里了。
莫淮蔏引卢柏明进了文烈临时准备的诊室,却拦着苏韵锦不让进:“你就别进去了,血气太重别冲撞了你。”
莫淮蔏说得认真,当真没有挤兑苏韵锦的意思,苏韵锦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绕过莫淮蔏进了屋!
人是干净的,是北芒村的老实人,文烈收到消息通禀了苏韵锦,苏韵锦哪能不来~血腥?死人堆他都爬过,还在意这些?!莫淮蔏真当他是娇生惯养的王孙贵族呢!
“唉~你这人!”莫淮蔏嘀咕一声,心道好心当成驴肝肺!
苏韵锦进屋的时候,莫辰依和卢柏明正在商量医治的方法。
莫辰依:“婆婆年纪大了,又在外宿了一晚,接骨之时万一一口气没吊住,怕是……”
话虽未说完整,可意思却表达的清晰,老媪儿子当即吓白了脸,看看莫辰依又看看卢柏明,见卢柏明也点头称是,直接瘫软在地:“大夫,您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吧!求您了,求求您了,我娘一辈子孤苦,好不容易过了两年太平日子,若是就这么走了……您让我们……”
卢柏明祖上三代从医,到他这辈是直选进太医院的,哪了解寻常百姓的疾苦,开腔道:“倒也不是没法子,用人参吊着气,兴许能挺得过去。”
啜泣声戛然,转而是隐忍的悲鸣,老媪儿媳揩着泪:“人参……大夫,我娃娃病了都只能自己采药,这人参,我们……我们真是……”
夫妻俩知道,这是回天乏术了,感念他娘亲辛苦操劳一生,最后却不得终老,是他们做儿女的无用啊,一时间哭声不断,却被一道清亮的嗓音止住,苏韵锦迈步过来:“莫大夫尽管医治,人到了我府上,我便不能不管,有何需要您同卢大夫说就是。”
莫辰依喜上眉梢,当即拜礼答谢,夫妻二人更是千恩万谢,要当牛做马报答苏韵锦的大恩大德!
苏韵锦将人扶起:“快起吧,不用你当牛做马,尽好你的孝道便是报答与我了。”
莫淮蔏跟在身后默不作声,盯着苏韵锦的侧颜出神,在木屋之时苏韵锦虽是狼狈却狠厉非常,在他师父面前又恭谦礼顺,对下属虽威严却与文家兄妹和娥黛亲厚非常!莫淮蔏知道苏韵锦是高高在上的王子,笃定他那一人多面都是演绎出来的,可这会儿瞧着苏韵锦双臂前探,弯着腰把哭软了身体的村民搀扶起来柔声安慰,甚至帮对方理了理跑歪的领子,莫淮蔏就觉着,苏韵锦此时的柔软是真的。呀!竟是个暖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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