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暖流淌过胸腔,而明愿弄不清那热度来自何处。
她没去追究。被人放在心里,总归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秦静风剥开了汉堡皮,小口小口地咬。她脸上的妆有些花了,但还是那么美好,只是看着便让人心中故事连篇,而没人能想象得到,这般美好差点以突兀的BE结束。
好在有明公主。
明愿想。
对面人看着没什么胃口,虽然吃着东西,但味如嚼蜡,下咽也有点困难。可能是因为头晕,她一手撑着额,眉头偶尔轻蹙,似乎忍着什么。
明愿把手机扒拉到桌下,单手操作,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内输入。
怎么治疗一氧化碳中毒?
跳出来的答案都有些难操作,明愿啧了一声,有些不满。学姐都难受成那样了,也不愿意接受治疗。明明直接去医院是最简单的,而且理由也好编,非不愿意,就说这人好面子。
目光掠过一排排文字,找到了几个关键点,确认她这种程度没什么风险后,明愿也放了心,划拉着手机,搜索起其他问题。
怎么治疗心伤?
怎么安慰被辞退工作还失去了宠物的朋友?
抑郁症的表现。
搜了一圈回来,都是些笼统的废话,代入到学姐身上,没有一条是贴切有用的。
明愿放弃了从他人的经验上寻找答案,关闭手机,感受到桌上有个东西画风好像不太相同,定睛一看,是隔壁阿姨送的辣酱。
她顿时笑道:“对喽,这个是你邻居送你的,说想让你尝尝她的手艺呢。”
透过玻璃瓶,自制辣酱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明愿从没尝试过吃麦当劳沾自家老酱是什么感觉,现在一看,忍耐不住,手指连忙去扣。
为了防止漏气,瓶子拧得死紧,她扣半天,瓶子纹丝不动。还没泄气,一只手从对面探来,就像是晚饭时帮她擦去衣领上的油腥似的,也顺手解决了她的问题,拧开盖子,递了回来。
“谢谢喔,你也尝尝。”
“嗯。”
把沾了辣酱的鸡排塞进嘴里咬了一口,鼓动腮帮子咀嚼时,明愿怀抱双臂,放空视线盯着对面人,边享用美味,边思索什么。
秦静风还有些出神,没人和她讲话,她就像是反应不过来,动作有些缓慢,吃了半天,也才刚吃完半个汉堡,而明愿已经清空了好几个小纸袋。
深夜吃垃圾食品总是更加如鱼得水,加上明愿晚饭时没吃多少,有些饿了,便显得格外饕餮。不过再如何夸张,也不可能清理完整桌胡乱点的食物,剩下的便全部打包起来,包括学姐手里的另外半个汉堡。
走出麦当劳时,胃里扎实,也不觉得外头冷了。
明愿晃悠着手里的纸袋,踩着一个个路灯留下的圆形光迹,鞋底在粗糙地面摩擦,嚓啦擦啦,叫她忽然想到了学姐开门时,那一道奇怪的拖地声。
本来她不该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但由于亲自去屋里走了一遭,明愿很快给那声音匹配到了具体的画面。
是胶带。
秦静风用胶带封死了窗户缝隙和门缝,而她开门时,黏在地板和门板上的胶带也被撕开,才会有那样的声音。
明愿打了个寒战。
她还没说话,一件风衣忽而挂在她肩膀。
明愿一怔,偏头看到清透的宝蓝色,以及只穿着单薄毛衣的女人。
“冷吗?”秦静风问。
这女人有一种能力,那就是,只要别人把目光转向她,就一定会被她吸引。
要么是那张脸,要么是她冷白的肤色,要么是她眼中的多情。宽窄适度的肩,恰到好处的给人安全感,又引起保护欲。温润的肌肤,清晰的五官,高挑且凹凸有致的身材,比明愿命还长的腿!
明愿看着看着,不由得想,她要是长那么漂亮的一张脸,有这么好的条件,肯定持靓行凶,变成超级不讲理超级骄纵的真正的明公主!而不是深夜缩在没人的角落里惨兮兮的独自死掉!
胡乱在脑中想完,她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学姐。她可不是什么变态,也不该这么猥.琐,赶紧摇摇头:“不冷。”
她习惯了别人的关心,把不该再从现在的学姐身上索取。于是,她把大衣摘下来,披回去,距离拉进时,她嗅到女人身上的香气。
和她看电视剧时的想象一样,冷面又不失温柔的同性上司,身上总会缭绕这种若有若无的苦香。
秦静风没有抗拒她的披衣举动,等她整理好领子,往后退时,才抬头看夜色:“回去吧。”
明愿知道她执意想赶自己走,而她当然不会走,耸耸肩:“不想,吃饱了,得消消食。”
她像是个名叫无赖的软体动物,黏在秦静风的胳膊上,拉着人走了很远。
她们先去了附近的游乐场。大半夜的,游乐场当然早就关门,白日里带来噪音与无数欢乐的大型器材,此刻蛰伏在夜幕,如同怪兽。
她任凭想象放飞,绕着栏杆走了半圈,给过山车的弧线拍了几张照,这才去下一个地点。
大部分时候都吃了闭门羹,不过无所谓,本来也不是真去游玩的,她只是想让某个手掌冰冷的人,能在看到世界还有这么多美好后,身子暖起来罢了。
除了喧闹的市中心,此刻整个城市都沉入静谧。
时间滑到十二点之后,有家的人,早就都回家了,要么是沉醉在各个欢乐场。像她们俩这般毫无目的乱逛的家伙,根本没有多少,虽然是两个人,也显得形单影只。
太浓重的夜晚,让人不由得担心起安全性。明愿正考虑待会去哪里时,秦静风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再次说道:“明愿,回家。”
明愿抬头,看见昏黄路灯下学姐的面容,满面清醒,温和中带着严肃。
这是正常状态下那个聪明又严厉的那个学姐,这种时候,明愿是不敢招惹的:“哦...哦。”
两人走回了学姐家,到楼下时,秦静风道:“我上去拿车钥匙,你在这等我,旁边就是保安室,不要乱跑。”
明愿点头:“好。”
秦静风交代完,便转身走进电梯间。
看着两扇金属门咣当合并,明愿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学姐现在又独自一人了,会有事吗?楼上空气里的有毒气体有没有散干净?待会分别后,学姐还会执行自己没完成的计划吗?就算今天放弃了,以后会吗?
一旦看不到人,明愿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有些无法忍受,正想要冲上去时,手机响了。
她低头看,发现是陌生号码。此刻会给她打电话的人可不多,立刻接听,手机贴上耳朵,里面传来了秦静风那磁性好听的嗓音。
“我拿到手机了。”
像是知道她会乱想,会不安,所以这通电话很及时得来到。
“马上就下来,你有乖乖站在那里吗?”
明愿道:“我有啊。”
秦静风来得很快,带她去了地下车库,坐进温暖的车子。
明愿心满意足,扣上安全带时,后知后觉地想,她没完成的愿望此刻完成了,学姐真的开车送她回家,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车辆滑出地下车库,秦静风掌握方向盘,斟酌着开口:“明愿,今天的事是我做得不对,随便就安排了晚饭,谢谢你没有生气。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吃更好的,地方你来挑选。”
似乎到了此时此刻,她才完全从差点死去的梦魇中完全缓过来,又恢复成那个口齿清晰,反应迅速的秦学姐,开始对方才发生的事给与反应。
明愿竖起耳朵,以往在一段话里,最能捕捉她注意力的,往往都是吃的,可这次,她没在意什么是“更好的”,而是全神贯注在“下次”这两个字眼上。
学姐愿意有下次,这可是大好的现象。
她大为满意,赦免了今日秦静风所有的罪过。
另外,其实学姐也不是完全敷衍,至少还记得给她买鳗鱼,对于思虑着去死的人而言,还能为别人的喜好着想,实属不易。
秦静风开车很平稳,明愿闹腾了一天,又吃了满满的碳水,这会开始犯困。眼睛闭上,再睁开时,已经到了自己家楼下。而学姐身上那件风衣,还盖在她身上。
“到家了。”
明愿发蒙着下车,发蒙着与学姐道别,浑浑噩噩,见人重新坐进车里时,才猛地清醒,弯腰扒着车窗:“我明天早上要给你打电话喔。”
没头没尾的,就差直接说我要查岗。
秦静风默许了她的行为,狠狠揉了一下她的脑袋。
目送车辆离开,没入深夜,明愿突然再一次清醒,拍了下额头。
哎呀,她光带着人四处遛弯了,根本没询问学姐到底经历了啥事,才想不开的啊。
现在后悔可没什么用,她唉声叹气地走入楼房。拍着额头的手顺势摸到头顶,学姐的温度仿佛还留在那里。
进了家门,明愿尽量放松手脚,不发出声音,谁知一走进客厅,就和正在冰箱前喝水的明秀对上视线。她叫了声妈,动作大胆起来:“你还没睡啊。”
明秀晃了晃水杯:“渴醒了,你爹睡得跟猪一样,我起来喝水。”
明愿点头,走到沙发背后,手肘在沙发靠背上撑着,欲言又止。
当妈的只要一看见孩子有什么动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明秀把水杯放回去:“有屁就放。”
明愿噘嘴:“我的世界观崩塌了。”
明秀坐上沙发:“你不是和你那个学姐吃饭去了吗?咋了,看见别人太优秀,自卑了是不是。”
“不是这个...”明愿想着发生的事,感觉难以开口:“你猜怎么着?”
明秀瞥她:“你这是给谁卖关子呢,是不是还得等你下回分解。”
“老妈!”明愿大叫,又迅速低落。她手指戳着沙发,犹犹豫豫,磕磕巴巴:“我...不小心撞破了学姐的一个秘密,她好像...好像...就是那个词,想自.杀。”
她总觉得那两个字带着肃杀的残酷,很难从嘴里平白吐出来。
话题比想象中严肃,明秀惊讶,微微坐直了点:“是叫秦静风的那个孩子?那小孩不是很好吗?咋突然想不开的?”
这问题困扰明愿一晚上了,她摊手道:“不知道,我没敢问。”
到这里,她也反应过来,自己之前虽然和秦静风玩得还不错,彼此之间有得聊,但对于学姐的过去,甚至是现状,都近乎一无所知。而她自己,则像是个大喇叭,什么都毫无防备得告诉别人。所以学姐知道她的喜好,习惯,家庭住址,了如指掌。
怪不得是她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年轻人压力大啊,”明秀摸出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点开手机新闻界面:“天天看新闻,跳楼的,跳河的,跳桥的,多不胜数。人心里有恨,恨社会,恨家庭,又没办法,活不下去了就往下跳,恨得要把自己摔碎。”
“你不是说她靠自己买了房车吗?是不是贷款买的,还不上了?”她按照他人的经验猜测。
明愿摇头:“感觉不至于。”
她神情有些萎靡,没有那份明公主的神气了。明秀从眼镜片上方看她:“吓着你了?”
“吓着我了。”明愿重重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头一次遇到这种大事,又是茫然无措,又是心绪难平:“你说我该咋办?她是我学姐,她还没啥朋友,我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是不是有责任,要...救救她?”
她觉得救这个字带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慢感,像是施舍,于是换了词语:“嗯...帮帮她。”
手撑住沙发靠背,她往前探身,想着招:“我要联系她的家人吗?”
明秀说:“她要是有能说得上话的家人,能拉她一把,那她还能想不开吗?”
“有道理。”
明秀抓住她一条胳膊,往下扯到自己怀里,掌心一下下轻抚她的小臂:“要你老妈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不要想着去管谁,你太小了,有些事不是你担得起的。但是吧,你娘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善良,你肯定不会坐视不理,要不然你心里也过意不去。”
明愿头靠在明秀颈窝,点点头。母亲的掌心布满老茧,在她胳膊上滑动,带来一种粗粝感,让明愿所有的不安平复,她听着那道上了年纪的宽厚声音以共振的方式在耳边响起。
“我能说的是,你尽力而为吧,想做啥就做啥,但是不要把治好她当成是你的责任。”
“如果未来哪天她真的...想不开,你别觉得是你做得不够好,心里留下了什么结,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是你的妈妈,我有私心,我不想让其他人过度影响到你,尤其是这种,有点负面的东西。”
母亲比明愿更了解明愿,她共情感强,很容易被外界影响,如果她把拯救秦静风当成自己的任务,放在心上过重,万一结果并不好,会崩塌的不止是学姐,还会是她自己。
“我明白了。”明愿瓮声瓮气。
等她倾诉完,洗漱好回屋时,已经将近两点。
想到明天还要上班,明愿心中涌起了能够比肩学姐的绝望。
尽管心中并不安宁,但为了明天的状态,她还是强制自己进入了睡眠。
比想象中好得是,就算经历了那种事,她都没做噩梦,但也没能睡太久。清晨六点半,她比平日早醒了两个小时,且再也睡不着。
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她还是打开了手机。先关了闹钟,而后点进了与学姐的对话框。
要不是那条邀约消息还在,她都要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了。
将对话内容往前翻,都平平无奇,看不出什么。
明愿点开她的头像,顺势进入朋友圈,背景是一片极光下的雪山,签名是一句话:太阳也无法阻止它,“彩虹和爱”这样美丽的词显然也不行。
她没看过这句话,不知道出处,也没什么感触,但瞧得出来,这是秦静风的风格。
与钟爱热闹的明愿不同,学姐更偏向文艺。
在她们都年轻的那段岁月,恰好也流行文艺,每个人都会念几句充满意象的小诗,学着杂志上的伤痛文学风格为自己打扮,可那都是打扮,只有秦静风,像是真的从书里裁出来。
她就是那种稀有的人,那种会挑选一个怡人的午后,坐下郁郁葱葱的藤蔓架子下,翻开一本书静静观看的人。
路人经过,被她吸引,见她嘴唇形状好看,下面还有一粒痣,那是文艺。一把浓密乌黑的短卷发,如雪肤色,那也是文艺。她清高,冷傲,对所有人不理不睬,不冷不热,这更是文艺。
在了解她真实的性格之前,这个词语是对她气质的最好表达。
除了背景和个签,朋友圈就没有其他内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颇显冷漠的横线。
明愿不知道自己是被屏蔽了,还是学姐单纯什么都没发。
根据她对秦静风重新刷新的印象来看,很有可能是后者。
回到对话框,明愿用手指拽出输入法,瞄了眼时间,犹豫不决。
还太早了。
扔开手机,她坐起身穿衣服,飘进卫生间洗漱完,拿上东西,出门找了家咖啡馆,要了杯冰美式。
平时,她要喝咖啡也是喝拿铁或摩卡,用她最喜欢的甜来中和苦味,从没尝试过黑得可怕的美式。
她对苦涩有一种天然的惧怕,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钟爱这种味道,那不是自讨苦吃吗?但为了今天的工作状态着想,她需要给自己灌点苦,来防止她因睡眠不足随时昏迷在工位上。
拿到咖啡时,明愿被掌心的凉意激得直抽气。
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从杯子的小口里抿了下,舌头像是被打了。她边苦得表情崩裂,边打开手机。
许是舌头上的味道太刺激,搞得明愿也失去了耐心,直接对着秦静风轰炸了数个小狗敲门的表情包,而后发送:[该起床喽,上班要迟到了。]
其实才将将七点不到。
发出消息后,她没打算立刻收到回答。毕竟比起她,昨晚还开了车的秦静风只会更疲惫,可没想到,几乎是瞬间,对面就发来消息。
野风:[起床了吗?]
明愿对这个回复速度很满意,不过也有点担心。她没睡多久,学姐睡得可能更少,也不知道会不会头疼。
她打开摄像机,对着咖啡拍了一张,觉得不满意,将杯子重新摆放,让窗外的阳光恰好落在杯子上面,放置取景框时,把桌布也纳入其中,最后得到一张还算满意的,发送出去,并配文:[牛马是这样的。]
很快,秦静风也发来一张照片。很巧的是,她也在喝咖啡,不过与明愿不同,她并不是在咖啡店买的,而是喝得手磨,那颜色看着也很苦涩,精巧的杯子边旁边还放着半袋咖啡豆。
明愿:[这样好喝吗?]
野风:[还不错。]
明愿:[你下次磨给我喝。]
她又暗戳戳用了下次。
野风:[好。]
明愿又喝了口咖啡,尽管同样苦涩,这次她的脸上却浮现出笑意。
已经完全看不出问题。也许学姐真的只是一时想不开,过了一晚上,就自己把自己说服了。感觉想要治愈她,好像也没那么难?
又在店里坐了一会,咖啡还是只喝了一半。明愿看时间差不多,就顺便买了个蛋堡,带着咖啡步行去公司。
今天来得早,公司人还不多,她舒舒服服在寂静中躺进工位。电脑刚开机,就收到了秦静风给她发来的文档。
要不是大大的备注写在上面,明愿还以为是领导来任务了。
她咬着蛋堡,点开那份文档,内容不多,只有一页,但刚看了两行,就让明愿震惊得眼珠子快要掉出来。
这是一份Q&A问答,问题是她昨晚在和学姐聚餐时,感到困惑和祈求建议的事。回答就是秦静风对此事的分析与看法。
短短一页纸,内容涉及到她随口抱怨的工作上的种种小事,连“上午不想工作总是积压到下午”这种纯粹的态度问题也被她详细解答。还有感情相关,纯感性的内容也能书面化表达,学姐引用的都是身边的案例或者权威性的书本,来进行总结和参考。用心程度,比最爆肝工作时的明愿还要诚恳。
明愿瞠目结舌地看完,点开对话框,心绪难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话说,她以为昨晚秦静风都那样了,估计也不会记得都发生过什么,可没想到,她不仅记得,还记得很清楚,甚至还能冷静思考,并且像是从前那样,在极短的时间内给与标准化的回复。
就是因为这份雷打不动的稳定,所以明愿才迟迟无法相信,昨晚用胶带封闭了门窗缝隙的那个人,真的是学姐。
那个时候的她,也是如此清醒吗?
叮咚,又是一条新消息,这次真是那位讨人厌的领导了,在群里发布了今天的任务。
明愿没看,应该没自己的名字,她手里有一个项目,快要接近尾声,暂时不接新的。
三下两下吃完了蛋堡,一口气灌下咖啡。明愿活动手指和脖颈,启动了后期软件,准备进一步调色。
她是充满了雄心壮志打算从一大早就好好工作的,毕竟苦咖啡都喝完了,然而软件一打开,看见熟悉的有点生厌的界面,她的注意力迅速被分散了——被一只从桌面爬上来的蝴蝶桌宠。
因为她的发呆,桌面很快进入休眠,开始轮播壁纸。
鸭子,亚马逊森林,色彩斑斓的墙壁,她都没什么反应,直到一张被大雪覆盖的群山出现在她眼中,像是眼睛突然被擦亮了,她回神,凝视着那连绵的雪山。
秦静风的背景就是类似的雪山,只不过是夜间,且天边挂满了极光。
明愿晃动鼠标,重新进入界面,给秦静风发送了一条消息:[多谢学姐,改天请你喝糖水。]
之前还上学时,学校门口有一家很出名的糖水,附近的大学中学小学学生都喜欢来喝,一年四季生意都火爆,一杯糖水是学生之间比钱还好用的流通货币。
野风:[好。]
提起这个,让明愿想起从前,颇感怀念。
明愿:[我都两年没回去了,不知道学校现在是什么样。]
野风:[两年不算长,学校没有明显变化。]
明愿:[两年确实不算长。]
明愿:[哇,不算不知道,我突然发现,咱俩认识好久了,从我高一时候,到现在,整整...]
脱离学校后,明愿被快节奏生活荼毒,各方面水平都直线下降,掰手指算了一下,才敲完后面的字。
明愿:[整整九年,好可怕,好漫长。]
野风:[人生的十分之一。]
明愿:[不愧是学姐,会形容,就是这么回事。]
高中时肆意玩乐的青春,与高压下苦冲学业的痛苦还历历在目,过于深刻,形成烙印,炽烫在骨头里,让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
以至于就算离开了那里,已经连跳了好几个新环境,明愿依然认为自己只是往前走了一小步。
她不曾回望,而这平凡生活中的偶然一瞥,才让她惊觉,回忆里的短短一瞬,已是九个年头。
这么想,不禁觉得有些难过。
明愿:[感觉我什么都没做,就要老了。]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绵延的雪山。
明愿:[我上学的时候总想着出去玩,但是又很懒,还离不开家,就想着反正以后还有时间,以后再出去也是一样,但我到现在也没出过远门。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没读那么多书,也没走那么多路,我是土鳖。]
野风的名字跳成正在输入中,又变回名字,又变成正在输入,来回数次,明愿都能想象到秦静风那张哭笑不得的脸。
片刻后,消息发来。
野风:[明愿,不在工作吗?]
明愿那点矫情瞬间没了。
她叹了口气,略带怨气:[知道啦知道啦,上班。]
刚准备关闭聊天页面,又有一条新消息收入,并非来自学姐,而是来自那个困扰明愿的问题之一。
面对男友的日常关心,明愿也回复了差不多的信息回去。
吃饭了吗?吃了。睡得好吗?还行。今天要不要见面?看工作忙不忙。我妈又在催了,不知道你妈妈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带着礼物登门拜访,你看怎么样?
明愿一下下戳着键盘。
到了上班时间,同事们都来齐了。她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和她差不多年轻的脸。
大家似乎没有她那么多的困惑,都非常顺利得接受安排。上班工作,偶尔骂一两句,多数时候逆来顺受,就算加班也任劳任怨。进入婚姻,流程相似,置办酒席,朋友圈一段话,拼满九张红彤彤的照片,中间大概是结婚证,或者是合照,礼服居然能如此相似。
好像所有人都被植入了某种固定程序,到了某个环境,或者某个年纪,都会自动触发,做出极其相似的反应,又可怖又令人羡慕。
明愿并不想做那个特意独行者,可她就是被排除在外,哪哪都不舒服。
如果不能融入集体,那么就一定是她出了点问题,是吧。
怎么会呢?
明愿:[再看看吧。]
她向后靠上椅背,总是忘记不了那一瞥而过的雪山。
结束了上午的工作,到了午休时间,明愿一边吃外卖,一边在网上搜索雪山,按照相近的大数据推荐,最后跳转到了拉萨旅游攻略。
拉萨,算是热门旅游景点,视频网站上以它为终点的旅游,基本上都与“朝圣”,“救赎”,“抗焦虑”有关,这简直是送到她口中的良药,但距离实在是太远,数千公里,几乎跨越整个中国,而她甚至连省都不怎么出过。
吃完饭,她趴在桌上睡了会,往常总是能轻易睡着,今天却怎么都不行。她的精神格外亢奋,也许是咖啡还在作用吧。
于是,她又坐直了。
午休时公司的大灯会关闭,她在一片黑暗里,再次点开了拉萨旅游的帖子。
一直到下午的上班时间,她都沉浸在那份远在千里之外的自由中。
她再次打开对话框:[学姐,你去过拉萨吗?]
野风:[还没。]
明愿搓搓手掌:[你想去吗?]
野风:[很远。]
明愿:[对啊,距离产生美,就是因为很远,太远了,所以她才那么瑰丽奇幻,那么引人入胜。]
野风:[中午没睡觉吗?]
明愿:[你怎么知道。]
野风:[感觉中午看了很多旅游攻略。]
被说中了,明愿抿唇,切了声。聪明的学姐就喜欢逗她,还是那个逆来顺受温温柔柔的学姐好玩。
野风:[如果你想去的话,最好等到有假期,凑在一起五天左右,夏天过去,体验感会很好。]
这会才十一月,要到下一年夏天,还有大半年,那也太久了。
明愿是个主意变动很快的,到时候她对拉萨可能就没什么兴趣了。但学姐说得也没错,她虽然冲动,心里还是明白那个道理。
明愿连连叹气:[工作好无聊。]
过了会,野风发来:[方便电话吗?]
明愿登时来了精神,她的工作内容本身就是给视频后期,需要校对音频,所以带着耳机,打电话轻而易举,便主动拨了语音通话过去:[你说话,我听着,要回应你的时候,我就打字。]
对面立刻接通,秦静风磁性的嗓音从特质耳机里传来,让明愿再一次想到雪山,那苍茫的白色,永无边际的空旷。
“我陪你,好好工作。”
有人陪着,比枯燥无味的机械运动要好多了,明愿心情大好,听着耳边学姐的轻声细语,鼠标在帧与帧之间移动,工作效率都上升了不少。
太过于沉浸其中,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不容易发觉靠近的人。
明愿正盯着画面,思考剪辑节奏是不是哪里不对,耳机忽然被人摘了下来。
她一怔,转头看,那位讨人厌的领导正拿着她耳机靠近耳朵:“剪得咋样啦,我看看效果。”
明愿反应过来,火气瞬间涌上来,但没得来及发泄,而是后背都出了冷汗。
刚刚秦静风再给她讲故事,领导拿耳机的动作太快,学姐根本不可能及时停下,她说得内容约莫已经被听到了。
果然,领导脸上浮现出疑惑。
不过,与明愿想象中不同的是,领导说:“你在听天气预报啊,是是,这几天要下雨的。”
明愿把耳机夺回来:“你下次能不能说一声再拿我的东西。”
领导不以为意:“检查一下你的成果。”
明愿皱眉:“我做好了会发给你,急什么。”
她不愿再多说,转身面对屏幕。见状,领导耸耸肩,也不再说什么,离开了。
明愿掏出湿纸巾,把耳机擦干净,这才重新戴上去,把键盘敲得噼啪响:[一点分寸感都没有,都这样好多回了,有时候还会把我东西顺走。]
秦静风:“下次在桌子上放个镜子。”
明愿:[是喔,你好聪明喔,就当是化妆用的,但实际上眼观六路哈哈哈哈。]
明愿:[啊,他刚刚说天气预报?你是装作在播天气预报吗?]
秦静风沉默一瞬:“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收看今日的天气预报...”
她本身说话就有些播音腔,加上嗓音清澈磁性,稍微拿捏下,还真是像模像样。明愿笑了出来,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我想点拨拉萨的天气,换台。]
那边传来键盘声,应该是在搜索,没多久,秦静风的声音又响起:“平均温度-3到13度,整个十一月份没有雨水,会下一天雪,阴天是一天,以及十九天晴日。”
大部分时间都是晴天啊。
明愿看向窗外。
反倒是她身边将要下起阵雨。
她打开手机,看了看余额。
作为没有节俭概念的人,加上又爱吃又爱喝又爱玩,花钱完全不懂节制,明愿身上贴着一个许多同龄人都会有的标签,月光族。
平时过得很幸福,所以她看不到藏在钱包里的小怪物,等她后知后觉的想要看看时,就会被一拳打在脸上,产生浓浓的对于过去和自己的怀疑。
可即使如此,她的心依然蠢蠢欲动。
有秦静风相伴,明愿工作结束的很快,今日久违的不需要加班。她把完成品发出去,关闭电脑,和母亲说了不回去吃饭。
至于要和谁出去?当然是学姐!她还欠着自己整整两顿饭呢!别想跑!
等会见了面,明愿要好好倾诉一下她最近的焦虑和落寞,她无法融入集体的难过,以及对工作生活的厌倦。她感觉自己进入了某种瓶颈期,一种叫做二十四岁的病症,难以痊愈。
也许是因为学姐表现的太正常,她已经忘记,作为一个想要拯救别人的人,她应该充当的是一位倾听者,而非倾诉者。
把包甩到背后,明愿正打算出门,被领导半路截住:“你干啥去?”
明愿抬下巴:“我下班啊。”
领导道:“你工作做完了吗?”
明愿莫名其妙:“我不是发了吗?”
“新工作也做完了吗?”
明愿一愣 :“什么新工作。”她想到了早晨收到的文档,用手机点开看,新任务的分配里居然有自己的名字。
“我没决定接这个吧,而且我老项目刚弄完,至于安排那么密集?又不给我加工资。”明愿不满,憋着火气咬牙。
领导理直气壮,仿佛一堵比设定了程序的同事们还要坚固的墙壁:“其他人都是这样做的啊,人家能做怎么就你做不了,而且这才几点,到了下班时间就要下班吗?那么年轻不知道拼搏,到了老了就拼不动了,那个时候你怎么办?你啊...”
明愿脸色逐渐变黑。
她今天还在想,为什么同龄人都逐渐过上相似的生活了,她只考虑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人,差点忽略了,还有一些人是不一样的。
这个在她面前喋喋不休的领导,不就是另一种吗?
有一批人按照程序生活,就有一批人在编写这种生活,并设置为最优解。他们的确游离于基础规则之外,背靠大树,站在高处,享受偷来的权力。他们的不确定,是因为某一些人的人生已经被确定。
明愿觉得窒息。
母亲告诉她,其实她现在的生活已经比大多数人幸福了,虽然没有明说,但大概意思,就是让她要知足。
明愿不是什么被宠坏的孩子,她很知足,也很满意现在拥有的一切,她只是有些弄不懂。
没有加班费为什么要义务加班喔,如果不是下班时间都被占完了,她也不会总是深夜回家,陷入在上午缺失工作状态的恶性循环。
凭什么开会就可以理直气壮把人留下啊,每次会上都要说那么多废话,谁爱听?怎么都在听?还要做笔记啊?
工作内容为什么越来越多了?你说这是关键时刻,什么时候不是关键时刻,难道我的关键就不是关键了吗?
喝酒也是工作的一环吗?如果重要到影响前程,怎么上学的时候没人教他们呢?默认的规则?谁在设定这种规则?
谈恋爱就一定要黏黏糊糊吗?真的只要合适就可以结婚吗?人生的十分之一是十年,二十多岁的十年需要完成那么多事吗?
如果结婚对象真的重要到没有不行,为什么仅仅是合适就可以了呢?怎么挑选的时候,那份催婚时的谨慎重视的态度又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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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面袋子上写着食物与图片不符,明愿容忍了这小小的欺骗。可这只是个开始,生活中充满了细小的不公与侵占,不至于让人多难受,也许只要退让就相安无事,而大家都习惯于忍受。可明愿不想。
每当她表达这些,朋友们总会说,大家都是这样的啦,活那么较真做什么,不累吗?又不是什么大事,你怎么有这么多不满啊,人啊,真的要知足,你看,非洲有很多孩子饭连饭都吃不起喔。
明愿可以给非洲的孩子捐食物,但依然不理解那些挨饿的孩子和追求完美幸福的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总是谴责追求执着向上的人,却忽略那些阻止他人向上的家伙呢?
明公主是豌豆公主。别人都在柔软床垫上呼呼大睡,只有她因为那一粒豌豆辗转反侧。
这里面一定有其背后的原因,但明愿搞不清楚,她在愤怒,也持续的感受到呼吸困难,甚至比她在学姐充满烟气的家中还要难受。
终于,她忍不住爆发。
“我老了何止是拼不动?老了以后什么都做不了啊!”明愿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领导没想到她会当面回怼,一时愣了。其他同事也纷纷停了鼠标,悄悄转头观察。
“我的年轻不是留给你们的,”明愿拍拍胸脯:“我的年轻是留给我自己的,你爱加班自己加去!天天把公司挂嘴边,怎么一到下班时间你自己跑得最快啊!”
领导脸色青白交加。明愿指着他手腕的表:“那么有钱也别光买大金表,记得多买几幅耳机,别整天像个土匪强盗,这里占一点那里拿一点,手脚不干净。”
她做了个嫌弃的表情:“哦还有,记得刷牙,你有口臭。”
说完这些,明愿浑身轻松,甩着包大摇大摆溜出门,走出一段距离,才听到领导那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
工作又没喽。
明愿并不焦虑,她的心中已有了计划。
闯出公司大楼时,她看见了路边停着秦静风的车。学姐正倚靠着车门,低头看着一本小册子,见她过来,将册子收起:“下班了?”
明愿三步并作两步,大跳过去:“离职了。”
秦静风微怔,像是没料到这突然的发展:“刚刚吗?”
明愿伸出小拇指:“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大骂我领导一顿,给他气不行了,我工作估计也没了,无所谓,我早就想离职了。你呢。”
秦静风帮她打开车门:“路上慢慢说。”
明愿钻进车,车门关闭时,她还要扒着车窗,冒出脑袋。
“学姐!”
她等不及要把那个计划和盘托出,连一秒都无法容忍了。
“我们去拉萨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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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惊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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