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陈书玉的人,不是龙阔,只是他手底下刑部的一个刑监罢了。按照龙阔的吩咐,一切按正规流程走,该打时打,该骂时骂。
龙阔只是在牢房后面看着,没有干涉。
他只能看见陈书玉的背影。陈书玉被绑在十字架上,露出的手腕似乎磨破了皮,有些发红,头发披散着,铺在后背,不知此刻是睁眼还是闭眼——大概是睁着的,因为刑监没往他脸上泼冷水。
陈书玉确实睁着眼睛,神情平静,只是脸上毫无血色。他那浅色眸子在牢房天顶泻下的日光里,更加浅淡了,像褪了色。
他转了转眼睛,打量四周。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审讯房。目光又移到眼前的人身上,人不认识,但那身官服他认得,是刑部大刑监特有的,或许是在刑部牢房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被弄到这儿的,被谁弄来的,又要干什么。他脑子钝钝的,也不想思考,于是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刑监坐在审讯桌前,冷冷瞅着他,而后手一抬,将桌上惊堂木重重拍下,发出巨响。
陈书玉心脏被震得剧烈跳了两下,可他本人似乎没被吓到,只是抬眼淡淡看了刑监一眼,没什么反应。
刑监皱眉大声道:“皇子龙燚遇刺一事你可知情?是否为你所为?老实交代!”
陈书玉听了,模模糊糊有些记起。他自然知道,知道柳叶白前的人借了他手底下的几个亡命徒,要刺杀龙燚,但他知道时已晚,这没什么好说,就算不晚,又怎么样?
刑监见他不答,眼睛往后不动声色地瞟了瞟,又抛出第二个问题:“山青会是否为你所建?你的目的是什么?”
刑监等了等,仍没听到回答。他换上一副凶相,怒道:“答话!还是说你想受点皮肉之苦?”
陈书玉还是不说话。
刑监站了起来,走到刑具架边,抬眼扫了一圈,有些难抉择似的,只好叫了一声,让边上狱卒按审讯流程走。
那狱卒不认识后面的皇帝,以为是上面来监察的大人,看他们是否徇私枉法、消极怠工,于是一点不敢放松。
本打算拿牛皮鞭子,想了想,有些血腥,万一后面大人晕血呢?扭头看了看陈书玉束缚在铜环里那修长如玉的手,觉得拶子最合适不过,又痛见血又少。
于是拿下来,一阵风走过去,模样佯装凶狠地要给陈书玉上刑。
刑监见状眉毛跳了跳,但一想到上头吩咐是按部就班来,又将一颗忐忑的心放下——他们确实在按部就班。
当下狱卒利索地将拶子套在陈书玉右手上,莽撞地就要拉。
刑监制止他,又对陈书玉道:“说啊!皇子遇刺和你有关系吗?”
陈书玉看了一眼套在手上的几块用绳子穿在一起的木板子,目光从边上狱卒移到面前刑监身上。
他眯了眯眼睛,突然皱起眉头——他看见了龙阔,从刑监反光的银腰带上。
他在他身后。
陈书玉冷笑一声,好一个先发制人!我没找你算账,你倒先咬人了。
急急忙忙抓了我,坐在后面是想听什么呢?又想知道些什么?
陈书玉突然想说话了,思绪也异常清晰起来,他道:“我说。”
刑监松了口气,挥手示意狱卒退开,坐回审讯桌后,将要问的都问了。
陈书玉也一一交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十二分配合。
陈书玉看着越问越冒冷汗的刑监,神色却十分坦然,甚至有几分扭曲的报复快感。
柳叶白前给皇帝下毒他并不知情,可他偏要说他知道,说他就是盼着他死;
龙燚被伤他本想去制止,可他偏要说各人有各人的命,他不干涉;
云门山给龙阔下毒,是他做的吗?是的,一点不错。尽管他最终心软了,可他不这么说,也不解释原因。
他不但大方承认,还要恶毒地说很可惜,毒药不行,没能杀死他——这么说实在太痛快了!龙阔不痛快,他就痛快!他就是要和他对着干!哪怕没好下场,他现在也不想管。
他身上还疼着呢,心里还怨着呢,哪管得了什么后果?他不在乎!他也破罐子破摔了!
陈书玉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刑监也不再问,而是频频往后看,似乎在踌躇下一步该做什么。
陈书玉没去注意他的小动作,他低眉看着泻在地上方方正正的白格子光。
他想,那晚那人手里大概是没有他母亲骨灰的,是骗他的。
可自己怎么就信了呢?可是万一呢……万一……呵呵,他母亲大概会怪他,看不起他吧?她用生命和尊严拼死护住的儿子,到头来却如此自轻自贱,堕落成如今这个样子,竟成了个贼寇头子!多么讽刺!他母亲也不会来找他吧?就算她遗物真被人收着,他敢去碰吗?她大概也会嫌弃他,嫌他脏,嫌他腥气,毕竟他的手现在沾满了鲜血!
陈书玉盯着那些白格子,暮然间放下了。
他不再纠结那晚被龙阔打得不知死活的那人手里有没有他母亲的东西——他怎么配呢?
也不会再拿着画像满世界找那早已消失的父亲,寻求一丝安慰,寻找一个可倚靠的肩膀,证明自己并不孤单,证明他在世上还有羁绊——都是执念罢了!自欺欺人的把戏!到头来竟真的分不清真假,将自己陷进去了!
陈书玉突然觉得自己可笑。他的一生是个笑话,一个冷笑话,一个恶作剧。
龙阔对他做的种种,那些曾让他短暂从死水里爬出来的回忆,全是虚情假意!
他受够了带着目的的好处,受够了那些**的眼睛,他见得太多了!让他恶心,龙阔尤甚。
**,**……
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呢?
为什么总是这么自私,总是不满足,既要又要,全部都要?
为什么要有这么复杂的情感,千丝万缕,扯也扯不清楚,偏偏又口是心非,又爱又恨?
为什么自己痛不够,也要拉着别人和你一起痛?你既要这个世界,又无端想要它毁灭,一点道理也没有。
陈书玉想,人类大概是犯了罪、受了诅咒的生物,生生世世只能在情绪的漩涡里风吹浪打,浮浮沉沉,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挣扎,永远,直到溺毙而亡,才算了结。
刑监带着狱卒走了,关上了牢房门。
现在只剩他和地上投射的白格子了,白格子上方还有许多条方正的光线,笔直打下,灰尘在里面飞舞,像河底的一群蜉蝣。在陈书玉眼里,它们进了光就是活的,出了光就是死的,它们比蜉蝣还要短命。
陈书玉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热,脸颊也热,脑门发冷,四肢也冷。
空荡的牢房似乎现在才开始冷,寂寂的冷,在安静时分。
过了好久,光线消失了,蜉蝣在干涸的河底都死了,久到陈书玉又昏沉过去。
他听见模糊有人在喊他,像隔着山海云雾,又像是怕吵醒他似的,不敢喊,又轻又飘渺,像是自言自语:“陈书玉。”
这声音让陈书玉莫名想哭,竟有些委屈。
恣意的发泄和违心过后是最脆弱的时候,过滤掉种种浮漂,只剩下最真实的情绪。
“陈书玉。”
听不见、听不见。
“怎么睡在这桌上了。”
陈书玉感觉到身上轻轻一重,似乎是一条毛茸茸的毯子,带着龙阔的味道。
脚步声远了。
朦胧中耳边传来龙阔和下人轻声细语的讲话,仿佛很远,听不真切。
啾啾啾——是鸟儿的歌唱,很近,就在窗外,听得很清:三声高,两声低,顿一会儿,又是三声高,两声低……然后拖长了尾音,换了一支歌。
……
牢房里静静的,陈书玉静静的,龙阔在后边也是静静的。
陈书玉的墨发在光线下微微发亮。
龙阔看见陈书玉那只要上拶子的手,自然垂着,细小的青筋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天渐渐暗了,光线消失。
陈书玉似乎睡着了,许久没有动静。
龙阔也坐在后面许久没有动静,仿佛天是活的,他们才是死的。
龙阔不知该怎么处置陈书玉,也不知陈书玉会怎么“鞭笞”他。
他靠着椅背,抬头望着牢房顶的格子窗,似乎在想,可又没想。
他的脑子空空如也。
他又想逃避了,想就这样地老天荒,时间永远静止,明天不会到来,他们就死在这一刻。
可是不能,时间仍在走。
格子窗上镶上了一个冷白的月牙儿,一格一格地跳动。
龙阔等它跳到第三个格子时,无端地轻轻喊了一声:“陈书玉。”
等了一会儿,没人回应,龙阔再没喊了。
他站起身,打开牢房门,绕到前面,终于看清了陈书玉——他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很沉,胸膛轻微又平稳地起伏。脸色苍白,神情却很放松,仿佛做着美梦。
龙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很热,他知道他发热了,可他没有管。
他缩回手,又将陈书玉垂着的手握起,握了一会儿,然后扳开他的手指,一个一个和自己的手指贴在一起,十指交叉。
要不放了他吧,也放了自己,他想。
他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做什么做什么,爱和什么人在一起便和什么人在一起,随他去好了。
他龙阔打他的仗,治他的国,他们各走各的,权当不认识,没见过,权当是一场梦。
陈书玉忘掉自己对他做的事,好的忘掉,坏的更忘掉;他不计较他的山青会,不计较他打劫军队,不计较他杀他未遂,他们一笔勾销,互不相欠。
龙阔这样想着,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真该死啊,他偏偏没有这么大方!
为什么要放他走?陈书玉不能走!他们永远没有一笔勾销的时候!永远不可能!陈书玉不能丢下他一个人潇洒地走掉。
他装了这么多年,现在反正撕破脸皮了,要他放手,更不可能了!
不能放他走。
……
月亮渐渐沉下去了,过了许久,短兵相接的清脆声响了起来。
龙阔瞅着脚边上横七竖八躺着死活不知的人,更加坚定——不能放他走。
他抬眼看见架着陈书玉的那人,一只手抓着一杆尖枪,一只手搂着陈书玉的肩膀,此刻正冷冷地、仇视地看着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他后面高高低低站着的人,也都是这副神情——倒反天罡!
可龙阔还不想杀他们。他看着陈书玉,将袖口理了理,很平常地问道:“去哪儿?”
陈书玉扯了扯嘴角,终于抬眼看他了,他道:“龙阔,你要是想杀我,现在就杀了我吧。你要是还不想杀我,就让我走。”
龙阔扯出一抹微笑,恍然似的点头:“哦,让你走。可是你走去哪儿呢?还回来吗?”
陈书玉摇头,皱起了眉头,却也扯出一抹淡笑:“我们到此为止吧。”
龙阔喃喃重复他的话,像是没听明白,良久,也摇头,笑了起来,只说了两个字:“不好。”
陈书玉听言耸肩道:“那你杀了我好了。”
龙阔突然呵呵冷笑起来:“杀你?那可太便宜了。”
龙阔发了难,将山青会一行莽撞小子全都抓了起来。领头那个名叫薛迁的,龙阔当着陈书玉的面,卸下了他一只胳膊,将他一脚踢到一边。
他将其他人处理了,就要去抓角落里的陈书玉,他势在必得!他慢慢走了两步,陈书玉没有动,只是拿眼睛看了他两眼。他那浅色的眸子在夜里那么幽深,却空空的,没有太多情绪。
可是龙阔却突然心慌起来,他不再慢慢走,大跨着步子,声音恐怖地大喊道:“陈书玉!”
狂奔过去,拦腰抱住陈书玉,俩人狠狠摔在地上,不受控制滚了好几圈,终于“砰!”一声巨响,撞在牢房竖起的铁栏杆上,停下了。
疯了,他疯了!他怎么敢往那滴血的尖枪上冲?!他不要命了!只差毫厘,那枪尖离陈书玉的胸膛只差毫厘!
龙阔的手哆嗦着发抖,仿佛那要给陈书玉上的拶子最终上到了他手上。
心有余悸的同时,滔天的愤怒随之而来。
他将陈书玉拽起来,手一扬,便扇了陈书玉一个巴掌,声音发着抖道:“好!好……你很好!陈书玉,你的把戏很多嘛!朕斗不过你,可朕有的是办法治你!”
陈书玉显然也疯了。
他疯狂地甩龙阔抓着他的手,像在甩一条梦里死死咬着他的疯狗。
甩不开,他便抬手扇龙阔的脸,不知扇了多少个巴掌,手都打麻了,龙阔还是拽着他不放。
陈书玉又弯下腰撕咬龙阔的手臂,咬出了血,咬下肉来。
龙阔像是不怕疼似的,一点劲没卸,拽着他就要走。
“我不走!我不走!龙阔——”陈书玉崩溃地大叫起来,拿脚使劲踢龙阔,踢他的小腿,踢他的胫骨,踢他的膝盖骨,下死劲,边走边踢。
龙阔不为所动,胡乱擦了一把陈书玉嘴角咬他咬出来的血,冷笑道:“我们该好好算账了!陈总主。”
龙阔拽着陈书玉走在两排牢房中间冷寂的夹道,毫不怜惜,十分野蛮。
那模样,拉拉拽拽,像一个疯子牵了一条发狂犬病的疯狗。
陈书玉不肯走,得了机会,便死死抓住牢房的木梁柱,抓不了一会儿,就被龙阔拽走。
那一排的木梁柱,陈书玉抓抓松松,抓得两个手心破了皮,沁出血来,他仍不觉疼。
陈书玉哭了起来,歇斯底里道:“龙阔——你去死吧,去死!我恨死你了!”
龙阔转过头看他,呵呵冷笑:“死?还没呢,死是一件不需要着急的事情,该死又想死的时候自然就死了。别急,陈书玉,我们还没完。”
龙阔将陈书玉拉出牢房。
外边小雪纷飞,像雨一样。
海棠树下的小径在黑暗中幽幽发着暗光,外面是安静的天地,远处湖泊微微起浪,泛着一丝一丝的光。
只是当下俩人显然都没闲心欣赏。
龙阔拽着陈书玉走过海棠路,到了宽敞路段,然后费了不少劲才将陈书玉推上马车,又绑住了他作乱的双手,像之前在水黎国一样,只是这次没蒙他的眼睛。
陈书玉坐在马车上,脚还在踢他,踢了两下,便仇视地瞪着他问:“去哪儿?!”
龙阔掀开马车帘子,指指外面,笑了笑:“下雪了,你看。我们去赏雪吧,好不好?”
陈书玉皱起眉头,摇头道:“不好……不好!”
龙阔点头道:“不好?行,那就不赏。”
陈书玉道:“我要回紫宸街。”
龙阔摇头道:“我们不去紫宸街,我们去万年园。”
陈书玉:“我不去。”
龙阔听言笑了笑,随后站起身,靠近陈书玉。
他抬起一只脚,弯曲,压在陈书玉两条腿上,双手捧着他的脸,暗暗使劲,不让他动。
他看着陈书玉仇视发红的眼睛,眉心跳了跳,可不为所动,甚至有些快意。
怕他出去后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怕他和别人牵扯不清?怕他冷漠,怕他惧他,怕他恨他?这么怕做什么呢?关起来就好了,关死了就扔出去。他反正恨他,恨不得杀他,他还在乎什么呢?
要是他只恨他一个人,那似乎也不错呢,好歹是独一份的。
反正他们大概没什么善果,是孽缘中的孽缘。那有什么好挽回的呢?还不如恨呢。恨比爱还要长久一点。
恨吧,恨他吧!最好往死里恨!
他这样阴森森地想着,捧着陈书玉的脸,便去碰他的唇,上牙磨下牙,恶狠狠地咬他,然后在他耳边冷冷道:“不去也得去,由不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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