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六个多月,司鸣终于又看见他的主子了,他之前一度以为主子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不然怎么会几个月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等来等去,人竟瘦了一圈。
当院门被敲响时,司鸣疑心又是来了强盗贼子,可心里也有些期待——也可能是主子。
他于是点了一盏小灯,踮着脚走到院门边,顿了顿,隔着门警惕问道:“谁啊?”
许久,才听到那边缓缓道:“是我。”
司鸣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眼睛一下子红了,他结结巴巴道:“是主子回来了吗?”说着也不等回答,急切地开了院门,看清后,终于抑制不住,激动地叫起来:“主子!”
门外的陈书玉看见他,勉强笑了笑,抬脚想跨进门,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脚一软,歪身撞在边上的门框上。
司鸣扔了手里的灯,急忙扶住他,哽咽道:“主子……”
陈书玉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事。”
司鸣一点儿来不及高兴。
怎么短短几个月没见,他那健健康康、白白净净、活蹦乱跳的主子,就瘦成了这副病秧子样,他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弄的?到底怎么回事?谁敢这么对他,让他受这样的委屈……司鸣登时掉下了眼泪。
陈书玉见他哭,又道:“我没事。”
司鸣扶着陈书玉,低头小声啜泣:“这哪儿是没事……到底怎么回事儿……”
陈书玉似乎并未听他说什么,只是喃喃重复:“我没事……”
司鸣不再多问。
尽管一肚子疑问,可他更心疼主子。主子一定受苦了,被比他官大的人欺负了,司鸣扶着陈书玉削瘦的胳膊时万分难过地想。
没关系。无论怎样,总归是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不过是瘦了点,有些皮外伤,敷上药,好好养一养,多吃点饭,过不了多久就能好。司鸣给陈书玉上完药,擦完身子,盖好被子后这样想着,又开心起来。
可司鸣开心得太早了。
他按时按点准备饭,可陈书玉并不吃,也不换药,不让他靠近房门,一个人在里面,只是没头没脑地睡觉。
司鸣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能等陈书玉夜里睡得深了,悄悄溜进去,让丫头提着灯,在床边小心翼翼给他换药。
陈书玉有时睡得极不安稳,无端冒冷汗,睡梦中皱着眉头,甚至会哭……这么多年来,司鸣从未见过陈书玉哭,甚至没见他红过眼睛。
他没想到主子竟会在梦里哭得那样伤心。
司鸣看着陈书玉哭,也不敢说什么,更别说做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主子为什么这么伤心,不知道主子这几个月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他一无所知,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昏暗床边,等陈书玉不哭了,再悄悄关上门出去,自己偷偷地哭,丫头也跟着他哭。
陈书玉并不知道他院子里的人已哭成一片,他一点意识也没有。
两三天来,他睡睡醒醒,快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睁开眼,缓慢眨一眨,轻轻一闭上便又沉沉睡去,连动一下手指都费劲。
脑子全被光怪陆离的梦境占据,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陈书玉很痛苦,可他醒不来。
无尽的黑暗,陈书玉在虚空中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在床边,无数个人影在窗外,个个肩膀上顶着脑袋,两条晃悠的腿,电闪雷鸣间时隐时现,鬼魅般飘来飘去。
一个逗趣的玩意儿罢了,也配这样守着。
陈书玉躺在床上,感觉有人压在他身上来了。金色的甲片在闪电中发着怪异的光,他叫喊不出来,粗糙的手将他嘴死死捂住。甲片划破了他腰上的皮肤,流出鲜血,可他挣扎不了,被一双潮湿的手强硬地按着。
粗嘎的笑声,急促的喘息声,暴风雨的喧嚣,和他被棉被压着的、窒息的、像断了腿的幼猫儿一样的呻吟……陈书玉用力地转头,在闪电和泪水中,他看见窗外云门山起伏的山脉正在剧烈晃动。
陈书玉摸索着,将手里那把用恨做的刀子刺出去。
金色的甲片却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黄色柔软的龙袍,暴风雨没有了,只有冷冷的月光。
陈书玉一扭头,那人不再是武将金绍,却是龙阔!同样掐着他的腰,疯狂又愤怒地一下下往他身体里撞。
陈书玉蓦然松了手,刀子掉到地上。
他推开龙阔,跑了出去。
月光没了,外面是狂风暴雨。
他又看见了云门山连绵的青山,云门山的宗祁殿,他听到了争吵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十九岁的自己,龙阔的声音——三十二岁的龙阔。
龙阔……龙阔——怎么喊都没人应。
陈书玉看见自己站在门外擦干眼泪,转身逃走,可脚下一空,暴风雨没了,他从阳光明媚的乌苏里狐尾塔七楼摔了下去!
蓦然睁开眼睛,整个背脊都是冷汗,头发都湿透了。
陈书玉躺在床上眨了眨眼。
他怕自己死在半真半假的梦里,强迫自己睁着眼,坐了起来。
窗外是朗朗的月光,照在屋子里,半亮不亮,像冬日昏沉的阴天,冷冷阴森。
陈书玉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慢慢缓过了神,知道自己是在紫宸街,在自己的床上。
两三天来,神魂颠倒,日夜不分地躺在床上,他也觉得够了,睡也睡够了,怕也怕够了,哭也哭够了。
睡梦里死不了人,他还活着,剩一口气。
毕竟还没做好去死的准备,还有些事没处理完,留着这口气以后或许还有点用。
他起身将窗边的帘子卷了上去。
月光就在窗外,圆圆的,像一颗冷白的珍珠,反射着湖底幽深的光,照在白色的山茶花上,秋千架上,栾树新长的绿叶上……静谧的,像一层掺了砒霜的珍珠粉,渗透进去,要歹毒地将它们无声地腐烂掉。
陈书玉才出了一身冷汗,打开窗户,微微的晚风一吹便觉得寒意涔涔。
他披上一件衣服,随手拿起桌上一支毛笔,将凌乱的头发挽起固定住,便信步走到后院里,坐到了秋千架上。
月光也平等地铺了一层在他单薄的身上、平静的脸上。
这时却不像歹毒的砒霜了,而像浓郁流淌的乳汁,浸润着他,在他白皙精致的脸上惬意地游走。
陈书玉双手抓着秋千左边的麻绳,将头歪在手上,闭上眼睛随意晃了晃。
晃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了笑,月光的乳汁便在他脸上荡漾开来,美丽又诡异。
他又抬起手,向上伸直,遮住了头顶的月光。手指分开,光亮从指缝泻进来,照进他微红的双眼。
他望了一会儿,又放下手,凑到眼皮子底下仔细端详起来,十分干净清爽,可他总觉得黏糊糊的,沾了血似的。
沾了血,谁的呢?自己的,龙阔的,还是他们许许多多人的?貌似都有。
不过都不重要了,多点少点也没什么不同。
他又抓住秋千绳子,在寂静无声的夜里,一个人无端地晃了起来。晃着晃着哼起了歌:
咿咿呀呀诶呀,诶呀呀,呀!
郎儿呀,送了我金簪子呀
奴家将它插在乌云上
三更天诶!月夜下,耳鬓厮磨
鸟惊起,咱俩个把衣穿,郎君你莫怕
郎儿呀,送了我金簪子呀
奴家笑嘻嘻地把夫杀,丹红溅满脸
郎呀,送了我金簪子呀
天下多情男,杀都杀不净……
陈书玉唱了一会儿,觉得没劲了。
他的声音哭哑了,沙沙的,听起来竟还没有龙阔唱的小情小调好听。
他又踮脚晃了晃,可心脏突然一阵刺痛,比针扎手指痛上百倍,他疼得弯下腰,死死按着那怦怦跳动的地方。
大滴的冷汗从额上注水般流下,陈书玉紧闭眼睛,张嘴却喘不上气,像肺痨发病的人一样,呼哧呼哧,整个人都汗湿了。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陈书玉眼睛开始发黑,久到面前的山茶花扭曲起来,那怪异的疼痛才倏然消去。
陈书玉将手放在胸膛上,怔愣许久。
松开握着麻绳的那只手,冷不丁着了风,才发觉手心被磨得异常灼热,有些麻痛。
陈书玉睁着眼,甩了甩手,然后揩掉即将流进眼睛里的冷汗。
手心还是疼。
他于是抬起来,放到嘴边,兀自轻轻吹了吹,仿佛有用。
吹了又吹。
这只差不多了,又拿起另一只同样发红发热的手,像吹蒲公英一样轻轻吹着。
吹了一会儿,好了似的。
他仍旧抓着秋千的麻绳,轻轻哼起了歌:……执手相看不言语,忽相笑,满心欢喜……飘飘的桂花,盈盈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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