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阔再一次见到陈书玉是在九月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在养神殿的枫树底下。
养神殿自陈书玉逃走后,龙阔就遣散了里面所有人,然后将其封了起来,连守门的都没留。
龙阔许久没去养神殿了。
自那日后,他便将与陈书玉有关的一切都封存起来,不看不想不过问。
有时忙得累了,神思恍然,情不自禁走得近了,抬头远远看见那些熟悉的尖尖檐角,小道边上依旧生机的花花草草,心里便是一惊,而后猛地转身,急匆匆往回走,生怕多停留一刻,便引发那挡不住的诸多情绪。
然而龙阔的脚步在无数个走近转身又回头后,还是不由自主地踏入了养神殿。
在陈书玉离开五个多月后的那个晚上,他没有转身就走,因为那天有些不一样——那天刚好是他和陈书玉相识的第十三年整。
他喝了点酒,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披上衣服,如同被绳索牵引一般,牵到了养神殿。
月光是明亮的。
来养神殿的路上,似乎永远是这样宁静的月光,永远是单调的脚步声配合着虫豸或长或短的鸣叫,越发显得寂静。
春夏秋冬,养神殿这条青石板路,龙阔一个人或快或慢走过太多次了,在陈书玉在或不在的时候。
每一片青石板上,估计都有他重重叠叠的脚印。
他甚至知道第四块石板上有一条人字形的裂缝,春天会长出芝麻大的绿草;边上那棵最高的银杏树底下每年秋天永远会开着一蓬小雏菊;角落里那棵梧桐树总会有那么两三个喜鹊窝,吱吱叫个不停。
他一路走,远远看见那棵枫树,就知道近了。拿出钥匙,轻轻开了门,推开一条够他进去的缝隙,便止住了手。
他走进去,又走过一条鹅卵石小道,才到里面。
养神殿宫殿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但外面有月光,抬起头来,似乎还可以看见白云和隐隐的蓝色天空,整个宫殿十分透亮,树叶交错的茎叶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这万分宁静的空中,龙阔却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他转头,便在那棵红似火的枫树底下,看见了一个黑色的身影,蹲在地上。
龙阔微微怔了怔,一瞬后,整个胸膛便怦怦跳动起来,他在刹那间以为自己疯出了幻觉——那身影分明是陈书玉,只一眼,就认出了,哪怕是个漆黑的背影,他也绝不会认错。
龙阔不动声色地站在他后面,看他拿着一根木棍在挖泥土。
看了许久,回过神来,脑子能动了,便立刻知道他在挖什么了。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再一想,放到陈书玉身上,又莫名正常起来。
他看见那人弯腰抠出一个黑东西,放到旁边的地上。
龙阔知道是一个盒子。
那人抬手轻轻拍了拍上面的泥土,又吹了吹,然后打开来看,身形似乎僵了僵,有些错愕。
龙阔有些莫名的得意——东西早就被他拿走了。
十来年前,陈书玉前脚哼哧哼哧埋进去,龙阔后脚就挖了出来,取出里面的东西,将空盒子仍旧放了回去。
龙阔往边上悄悄挪了两步,借着月光,却发现那人不是陈书玉。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那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猛地转过头直勾勾看了过来。
龙阔看清了,冷笑一声,低声斥道:“好大胆子的贼子,竟敢偷到皇宫来了,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人并不理会他的话,同样语气冷冷,神情不悦道:“东西呢?”
龙阔:“什么东西?”
那人道:“你说什么东西?”
龙阔:“朕哪里知道你说的东西是什么东西。”
龙阔看见他站了起来,身形有些摇晃,像是喝醉了酒。
龙阔远远望着他,突然想起来了似的,嘲讽道:“你说那个啊?那不过是朕一个不得宠的小倌的卖身契,也值得你大半夜不怕死地来偷?”
那人听言盯着他半晌不语,也不再看他,然后弯腰将衣服上的泥土拍了拍,又双手互相拍了拍。
龙阔沉下眸子,冷冷瞅着他的动作,瞅着这个戴着人皮面具、一身黑色丧服、半夜来偷家的贼子陈书玉。
贼子拍完了泥,显然并不想和龙阔多说。
他轻哼一声,抬脚将那空盒子往坑里一踢,看也不看龙阔,转身就要翻墙走。
龙阔并没有制止。
他看着陈书玉的背影,奇怪的是,心里竟然没有多少起伏,仿佛此情此景早已在他心中预演了无数次,只剩下麻木和疲倦。
可是走远了的陈书玉却站住了脚。
他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又十分冷漠道:“你要灭山青会,我求之不得。不过你可要趁早了。”
龙阔突然冷笑一声,道:“你也要躲好了才是,毕竟刀剑无眼。”
陈书玉并未再说什么,借着树干,翻身出去了。
龙阔站着良久没有动,直到宫里传来一下下悠长刺耳的打更声,他才像是睡着的人猛然惊醒一样,动了动眼珠,有些迷茫似的,不知身在何处。
他动了动腿,走两步,有种魂魄归位的错觉。
抬眼四周看了看,看见了不远处的泥坑,神差鬼使般走了过去,将那盒子捡了出来放在一边,俯身捡起旁边的木棍子,将边上垒起来的泥土又搅下去。
木棍子太细不好使,他便扔了,然后也不嫌脏,拿脚就开始推,将陈书玉挖起来的泥都推下去踩平。
弄完之后便盯着枫树粗壮的树干发起了呆,突然转身走进了养神殿里面。
大步走到他的寝殿,也不点灯,借着那一点射进来的月光,走到书架边上,摸索着推开,里面便显现出一排暗格,藏了不少东西。
龙阔将最顶上那个雕花盒子拿了下来,打开来看。
月光下,一条长长的细红绳静静地躺在里面。
陈书玉冒着风险也要找的,不过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绳子罢了,那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卖身契……一条绳子而已,也配他大费周章,甚至不惜闯进皇宫来也要拿走?
偏不给你!
龙阔将那绳子取了出来,又放了回去。
他还记得第一次接过这条绳子时的情景,十来年了,却仿佛在昨日。
陈书玉的主家只认钱。听他说要买陈书玉,一个劲儿拿眼睛瞅他,掂量他有没有钱,毕竟上一家买主可是出了前所未有的高价。
龙阔自然有钱,但他并没有出十倍百倍,只是在上家的基础上提了提价。
陈书玉的主家见他加价毫不犹豫,突然起了歪心思,眉头一皱说少了,然后将陈书玉扯到他面前,道:“大人你是识货的,你看、你看这水灵灵的样儿,临北哪里找得到第二个!”
他将陈书玉的袖子掀起来,凑到龙阔眼皮子底下去,呲着黄牙笑道,“莫说是临北,就是整个酒越国,也难找第二个嘞!”
那双粗糙如虬枝般的手又抬起陈书玉的脸,左拍拍,右拍拍,道:“瞧这出水芙蓉般的模样儿,别说是男孩儿,就是女孩儿,也没几个比得过的!不是家里老婆子们、哥儿几个十来张嘴要吃饭,你要买,我还舍不得卖呢!留着伺候自己不神仙快活?”
说到这里,怕他起疑心,又忙道:“你放心,里里外外,干干净净,老板要是不信,让小玉脱了衣服给您查看查看。”
说着便装模作样去扒陈书玉的衣服,诚心要他验货似的。
龙阔也没听那人说什么,单看见陈书玉人偶一样不为所动,那清水般的眸子似笑非笑盯着他,有魔力似的,盯得龙阔心里突然一麻。
他制止了那人,又往上加了三十两银子。
那人听他松口,立马堆上满脸笑容,将陈书玉有些凌乱的衣服扯好,造作地鞠了一躬,道:“可算是让您松口了。跟大人您说实话,这价钱您还不能算我贵了哩!就是加五十两也是值的!我要是再养上他两年,养得他会伺候人了,那身价不得翻了又翻?到时候大人想要恐怕还轮不到您呢!也是您今儿个运气好,别看这孩子不说话,其实生了一副好嗓子,还会唱戏呢!平日累了乏了,让小玉唱两首给您听,斟上两杯美酒,配上美人,岂不快哉?哈哈,大人实在好福气啊!到时候——”
龙阔打断那人,付了银钱,要带走陈书玉。
那主家却将陈书玉往背后一扯,笑道:“大人还请稍等。”
说着指使一声,边上瘦小的小女孩听了跑进屋里,却递出一根红绳。
主家接了,看了眼,皱眉道:“没别的绳子了吗?”
那女孩儿摇头,战战兢兢道:“麻绳子都被家里婆子牵驴去了。”
那主家于是作罢,朝龙阔笑笑:“好,红绳也好。”说着便往陈书玉手腕上缠,边缠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在我这儿,向来有这么一个程式。人家卖牲口要牵着根绳子,以防跑了,绳子一旦交到买家手里这卖家也就不负责了。人也是一样,何况生着一颗玲珑心,长着两只脚,大人可得牵牢了!要是跑了,可不能来找我退钱了!”
他说着将那绳子的另一端要交到他手里。
龙阔盯着那绳,又抬眼看陈书玉,发现他那波澜不惊的眼里终于有了起伏,显然压着情绪,双手暗暗使劲扯。
那主家察觉到了,脸色一沉,皮笑肉不笑朝陈书玉道:“小玉,这位公子气质不俗,又相貌非凡,跟了他,算是你的造化了!也不枉我养你这么几年。”又在他耳边低低道,“别不识趣!还是说你想跟那开染坊的王东家?”
陈书玉眼睛动了动,似是识趣了,收了劲。
那主家又连忙堆上笑容,朝龙阔嗔道:“不瞒您说,这孩子,年纪小,不大懂事,别看斯斯文文样,其实是个辣菜根子呢,带回去了估计还得让大人您亲自教导教导!”
龙阔又看陈书玉,眼睛死死盯着那根绳子,明显万分抵触。
不在意卖给谁,却偏偏在意这根破绳子,倒是有意思。
龙阔突然间不想遂他的意,偏偏要接到手里来,牵着他走。
龙阔并不觉得这是牵牲口,一点也不。
他觉得这红绳有些奇怪,牵在手里,牵着陈书玉,让他心里痒痒的,泛起阵阵莫名的绮思,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让人安心,又有些激动,那是他活了二十几年没有过的陌生情感,心里某个寂静的角落突然复苏了一般,漾起涟漪。
到了马车上,陈书玉抬起他的手,虽然没说话,但意图很明显。
龙阔看了看他,起身将牢牢捆在陈书玉双手手腕上的红绳解了下来,在陈书玉要来抢的时候,躲开他,将绳子放进了自己的兜里。
月光越发亮了。
龙阔将盒子盖上,仍旧秘密藏在了书架的暗格里。
之前被陈书玉偷去,埋了起来,还好被他发现了,又偷了回来。
龙阔不知道陈书玉为什么没有把它烧掉或绞掉,以陈书玉的性格,想来也只有提醒自己不要忘本了。
估计每当意志消沉时,他便到枫树底下走一走,想想那根屈辱的红绳,便能重新斗志昂扬,谋划他歹毒的报复,恨天,恨地,上恨皇帝,下恨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到现在还放不下,竟然千里迢迢冒着风险来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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