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玉再一次见到赵丰年是在汨阴关,酒越**队的驻扎处,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
这个水黎国的参军,钱莫最好的朋友,显然在战争中被敌国俘虏了,此刻衣冠不整地被绑在一片空地上,十分狼狈,周围不怀好意的士卒粘腻地盯着他。他们喝着酒,说着话,谈论如何处置他。
他似乎还很清醒。
周围的篝火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照在他那张清冷的脸上,有一种温暖的凄美感。
他穿得很单薄,在这样的冬天,应该很冷。可他一动不动,大概是冻僵了。
虽然隔得远,但陈书玉还是注意到了他修长脖子上那几条狰狞的血痕。
陈书玉知道,他的下场一定不会好。高高在上,桀骜不驯又无依无靠的美人,总是让战乱中丧失人性的士卒产生变态的施虐欲,以此获得快感,一两个人或许会犹豫、不安,一群人便只剩下了无所顾忌的疯狂。
陈书玉看见那些喝了酒的士卒,在上头人的默许下,解下了他的绳子,蛮横地将他拖到了视线中央。
薄薄的雪下面,是崎岖不平、碎石遍布的泥路。
陈书玉看见拖痕两边浅淡的红色——他的背一定刮伤了,血肉模糊。
镇海神将赵庭的儿子,为这场虐待增添了激动的色彩,一种扭曲的成就感。
赵丰年勾起了背。陈书玉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但可以看见他痛苦不堪的脸,在雪地里像一只被砍断尾巴的小老虎,不断地流着血,微弱地嘶鸣。
一群穿着银色盔甲的人迫不及待地靠近他,要扒他的皮,喝他的血。
伏在山上的陈书玉看见那些在他身上作乱的手,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眩晕起来,眼前骤然漆黑一片。
他探手摸索着想要拿弓箭,可是只一瞬就作罢了。
他闭眼缓了一会儿,再一睁眼,那些在赵丰年边上的人不见了。
他看见了他裸露的胸膛上插着一把刀,刀身深深刺入血肉,只留下了刀柄在外面。
刀柄周围残存着一堆雪,没来得及融化,混合着不断涌出的鲜血,像是割下来的肉。
他的嘴里也在咕噜咕噜冒血,顺着脸颊流进耳朵,流了一滩在雪地上。
可他还没有死。
陈书玉看见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抬起手,从衣袖里面掏出一封信,死死抓在了手里。
噔——噔——噔!
“王将军!”
陈书玉看见这个本该在北方讨伐略萨的酒越国大将军,竟驾着一匹快马出现在了这儿。他满脸胡子,嘴唇干裂,头发凌乱,神色恐慌,冒失地闯了进来。
可惜,来晚了。陈书玉想。
他看见王拙翻身下马,踉跄着跑了过去,几乎是爬着,小心翼翼抱起雪地里的赵丰年,抖着手摸上了他胸前那把刀的刀柄。
陈书玉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他看见赵丰年朝他笑了笑,眼里却流出了眼泪。王拙帮他擦干了。
赵丰年抬起双手,环住了王拙的脖子,贴着他的脸,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然后松开手,想去抓王拙的手,可抬到半路大概是没有力气了,那信便掉在了血水里。赵丰年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像是睡着了一样,倒在了王拙怀里——他死了。
王拙的神色很平静,似乎有些茫然。
他就那样在雪地里跪了许久,摸着怀里的人,一动没动。
后来像是缓过了神,竟然干呕了起来。撕心裂肺呕了好一会儿,慢慢将头埋在赵丰年的腰上。
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然站了起来,抽出腰上的剑,血红着眼睛,环顾一周。
陈书玉以为他要大开杀戒。
眼睛往下一瞥,却看见他的腿在发抖,他将剑抵在地上,想要支撑,可手上也失了力似的,扑通一声便又跪在了血地上。
周围那些酒越国的士卒,那些将领,没有一个出声。他们惊讶又恐怖地看着酒越国最年轻、最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跪在雪地里,抱着那个年轻的参军,哪有一点神将风范,简直像一头牲畜了。
陈书玉看见王拙将血里那封被鲜血浸泡得濡湿的信小心地捡了起来,也没有看,放进了衣袖里。
然后弯腰抱着赵丰年,看样子是想把他抱起来。
可是高大神武的王将军竟然抱不起这么一个人。陈书玉看见他试了一次、两次,到第三次才站起来,将赵丰年整个离地抱起……
“总主,援军已经到了望轩岭。……总主?”
陈书玉从山地上爬了起来,转过身,并未再看。他拍了拍泥,朝边上的人道:“水黎国的寒月军就要打过来了。照这个形势,两军一定会在开中断开战,届时,援军会翻过雪茶山,然后驰往关中断。而你,要放出消息将他们引到山下的广柏小平原……懂我的意思吗?”
“属下明白。”
十日后,广柏小平原。
“都到齐了吗?”
“回总主,山青会三千七百二十一人,一个不差,都到了。”
陈书玉听后喃喃重复道:“三千七百二十一人,真多的人啊。”
“总主说笑了,咱们山青会最多的时候可是有四万多人呢。”
“真多的人,你说广柏小平原装得下吗。”
“总主又说笑了,广柏小平原虽然四面环山,看着不大,没半个时辰还走不出来呢。且不说咱们埋伏在山上,就是横七竖八躺在那儿,也铺不满呢。属下以前去过那儿,倒是一块好地方,山好水好。”
陈书玉听后沉默许久。
山好水好。
他突然神经质地呵呵笑了起来:“是吗?那倒是不错。”
那人点了点头,问道:“总主,要弟兄们下平原吗?那儿宽敞,讲话也听得清些。”
陈书玉摇了摇头:“不急。”
等到对面山尖上突然飘起了一只时隐时现的风筝,陈书玉才发话:“招呼他们下去吧,我有话要讲。”
那人得了令,将山青会的一干人带到了广柏小平原,列队站好,等着陈书玉下来讲话。可是他们没有等到他们的总主,却等到了杀来的酒越**队。不知是谁先拔的刀,也不知是谁在喊:“杀了他们!”
也不知是谁在喊:“杀了这帮贼子!陛下有令,一个人头一百两!”
陈书玉站在高处冷眼看着底下的人群不明就里开始厮杀。
援军数量众多,声势浩荡,山青会的人是背地里行动的,在这四面环山处明着动刀动枪,一定吃亏。况且他们中间又有大腹便便的富人,刀枪未沾过手的文弱书生,即使手里沾血,也是借刀杀人,怎么敌得过训练有素的酒越**队?不一会儿就落了下风。
陈书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找到了目标。但他没有轻举妄动,他在等,等到他们厮杀得疲惫了,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他才抬起了手里的弯弓,从边上拿出一支沾毒的飞箭。
陈书玉盯着那个骑在马上大杀四方的将军,微微眯起了眼睛,瞄准了他的额头。在他砍下别人脑袋愣神歇息的片刻,“咻——”的一声,将利箭射了出去。
飞箭穿过雨幕,从众多人的头上一闪而过,然后停了下来。
陈书玉收回视线——他射偏了些,射进了那将军的左眼。
“有埋伏!”
“金将军死啦——戒备!”
底下那些士兵有些混乱起来。
但人多力量大,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将最后的几个意欲逃走的山青会贼子逼在角落里,也抓住了。没有犹豫,争先恐后提起手里的刀,将他们乱刀砍死了——砍一个一百两,他们杀红了眼,对此深信不疑。
陈书玉不再看,转身,开始匆忙地下山。
轰隆隆——滴滴滴滴滴,开始下起了雨,越下越大。
他没有遮雨,跑到半山腰,眼前倏然横过来一把血淋淋的刀。
“站住——”
陈书玉抬眼,却是薛迁,血水沾了一身,通红的眼睛,满脸痛苦,语气却是带着恨意的冷淡:“陈总主,弟兄们都死了,你不跟着死,是要跑去哪儿?”
陈书玉皱起了眉头,冷声道:“你不在临北,怎么在这儿?”
薛迁擦了一把眼泪,怒道:“这你别管!”
陈书玉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他一眼,淡淡道:“你想要陪葬,便跟着去吧,那儿够宽敞的。”
“闭嘴!”
薛迁脸色阴沉,上前一步,将刀没轻没重架在了陈书玉的脖子上,抖着声音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书玉闭了闭眼,笑了起来:“没有为什么,我丧心病狂,我是个疯子。”
薛迁叫了起来:“那是三千多条人命啊!那是山青会的人啊!”
陈书玉脖子一阵刺痛。他皱眉吐出一口气,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眼扫了扫薛迁的脸,随口道:“三千人又怎么了?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死掉一点又何妨?三千,三万,三十万,三百万,死了又怎么了?活着不就是为了等死,早晚的事。山青会的人也是人,要怪就怪他们倒霉吧。”
薛迁盯着陈书玉那张妖孽般的脸,在暴雨中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突然吓到了似的退后了几步,口齿不清道:“你真的是个疯子。”
陈书玉听言又扯了扯嘴角:“你现在才发现啊?快快走吧,疯子到时候又要发疯了。”他说着移开脖子上的刀,盯着薛迁又冷冷道,“哦,你也别想着杀我,还轮不到你呢。给我让开。”
陈书玉绕过薛迁,走远了。
许久,又听到薛迁哽咽凄厉的声音从后边远远传来,在雷雨声中,有些模糊,仿佛是水里传来的,十分凄烈:“主子——”
陈书玉略微顿了顿。
雨水浸透的衣衫越来越重,狂风暴雨夹杂着窒息的血腥气,在空中飘荡。
他不再理会,自顾走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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