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的天气,南边雨水下个不停,有时候还会飘上一场细细的飞雪。
龙燚带着一队人马,风餐露宿,不敢多歇一刻,四处寻找陈书玉的踪迹。
连日的没完没了的雨水、马不停蹄的赶路,却只有一点点线索,养尊处优的太子也显现了疲态。
他们找不到反贼陈书玉。
“肯定死了。”
“陛下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么大一个地方,找一个不知死活的人,简直天方夜谭。”
“再走下去,爷的腿都要断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龙燚骑在马上听着后面人长长短短的抱怨,没有理会。
父皇说他没有死,那么他就没有死。
这才多久,才三十几天,一下子找到才不正常。
南方地方官员派了那么多的官兵去找,满山搜查,一棵树都没有放过,找了十几天,一丝踪影也没有看见……
一想到还有其他许多人暗地里在找,龙燚的疲惫就瞬间消散了。
他得快一点,比别人先找到陈书玉,不然他不能保证他的生死。
他沉下脸,甩了一下马鞭,反头道:“你们几个跟我走,翻过前面那座山,今晚便在山下的村庄休息一晚,明天往毛川穹走,那儿有人声称曾见过陈书玉。剩下的其余人往回走,去各地驿站,明日往秋观岭、赤灵桥、梅潭坡等几个地方接着搜。和其余人汇合,有情况及时通报。”
“明白!”
山下的村庄在雨夜中显得十分静谧,十几二十盏朦胧的灯笼挂在各家的门口,被风吹着有些晃荡,透着莫名的鬼气。
“嘶,这儿有人住吗?”
“没人住怎么会亮着灯笼。”
一行人来到一块泥空地,那儿种着一棵桂花树,树下面架着一个木秋千,已经坏了,一边的绳子断了,木板子半吊在地上。
龙燚翻身下马,走到泥地前边的屋子前,抬头看见门廊上高高挂着两个红灯笼,闪着幽幽的光。
“扣扣——”
“谁啊?”
“叨扰了。我等是奉圣命搜查反贼的,不巧夜深了,又下着雨,四周并未看见驿站,特来求避一下雨,不知能否留宿一夜。”
门开了,一个穿着蓝色的薄纱裙子的女子出现在眼前,肤若凝脂,貌若朗月,衬得连这简陋的房门都在熠熠发光。
龙燚蓦然晃了晃神,仿佛在哪儿见过她。
那女子朝他们友好地笑了笑。
龙燚回过神,急忙拿出令牌给她看。她低头瞥了一眼,又看向他们,有些犹豫似的,开口问道:“反贼?你们是上面派来抓山贼的吗?”
龙燚点了点头。
那女子的眼睛有些发亮,笑道:“那很辛苦了。这一带山贼猖獗,个个都是狂暴恶徒,国家近来打仗,更是肆虐起来,行凶作恶,烧杀抢掠,很久没人管了。抓起来不容易吧?”
龙燚茫然地点了点头。
女子瞥见他们脸上和身上的水渍,忙道:“快快进屋来。瞧我,光顾着讲话了。”
那女子给他们烧了一壶热水洗脸,又给他们煮了姜枣茶驱寒。她提着茶壶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碗,问道:“几位可有受伤?”
众人摇了摇头。
那女子放下茶壶,走到柜子旁边。龙燚看见她拿出一包草药,在桌上放了几块草纸,打开抽屉,一堆一堆配药一样配了起来。
她笑道:“姜枣茶只能暖身,几位大人长途跋涉,又下着雨,路上恐怕会着凉。我给你们配上一副驱寒药,一副金疮药,不说神药,只是路上有个意外,大抵也能缓缓。”
龙燚忙起身道:“姐姐破费了。”
那女子摇头笑道:“大人可千万别这么说,你们来除贼,就是来救命的,我这点东西,实在不能挂在嘴边,你们别嫌弃才是。”
她配完药,包了起来,交给了龙燚,又进屋提了一盏油壶出来,往桌上的羊油灯里添了点油,转身又进去了。
龙燚听见她在屋子里面轻声和什么人讲话,听声音对方似乎是一个孩子。
龙燚见她出来,朝她笑笑。
她也笑笑,走到角落里,捡起了一块不成形的木板子,拿着斧头砍了起来,边砍边回头笑道:“外头那秋千被扯坏了,闹得和别人打了起来,手上碰了好大一块,现在还疼得睡不着。”
一人笑道:“小孩子争争抢抢常有的事!”
那女子笑道:“是呢,我家书玉很小气的。梦里还哭嚷着让我重新给他做一架,再不许别的小朋友来玩了。”
龙燚怔愣了,盯着她喃喃道:“什么书玉?”
那女子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仍然挥手砍木头,举起落下,举起落下。
一会儿后突然停下了,拿丝巾擦了擦汗,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急忙站起来道:“时辰好像不早了,打扰大人们歇息了吧?我收拾收拾,你们快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捉贼不是。”
她说着收起了木头,用扫帚将木屑扫成一堆,扫到角落里,看样子是准备明天收拾。
她又转身从屋里拿出来两床薄棉被,给了他们,笑道:“将就盖一下吧,夜里恐怕会有些冷。”
龙燚迟疑着接了被子。
那女子又关心地问道:“你们抓贼,抓到了些没?都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也有个眉目吗?我们山里这些贼子你们想必也知道,都是游移不定,神出鬼没的,又凶残,大抵不好抓,你们要小心才是。”
她略微停顿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不瞒你说,这些年,这地的人被贼子扰得惶恐不安,接二连三走了不少。”
说着又开玩笑似的道:“还以为上头官府不管这个呢,报的官,写的折子,也都泥牛入海般杳无音信,看来是我多心了。本来呀,我也该走了,只是他爹去打仗了,我怕他回来找不到人,就又有些犹豫,二来身上又没攒下多少钱,恐怕找不到地方安家,毕竟外面都不太平。”
她又给他们倒上一壶茶,笑道:“要辛苦你们了。等哪天贼子都从良了,不见了,酒越国会有一个美好的明天吧。”
美好的明天……
龙燚的脑袋晕了起来,天旋地转,视线也模糊了。
他撑着桌边,倏然站了起来,大腿磕在木桌上,将羊油灯碰倒了,大火猛然烧了起来,势不可挡,整个房间顷刻间成了一片火海。
他听见那女子在熊熊火焰中道:“诸位大人不睡了?那便往西边走吧。”
龙燚大叫了起来。
“殿下!殿下!”
他猛然睁开眼睛,火光消失了,周围一片漆黑。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站在半山腰,他吓了一跳,惶恐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殿下?怎么了……要去敲门吗?”
“什么?”
“咱们不是要借宿?”
龙燚听言惊恐地回过头,却只看见一棵发黑破烂的桂花树,桂花树下的破秋千,秋千后面被烧焦的废墟……不对,不对!龙燚使劲晃了晃头。
“大人怎么还没走?正好,帮我给书玉带一句话,说阿母心疼他,让他不要溺在水里了。”
龙燚看见那女子仍然穿着那条蓝色的薄纱裙子,站在一堆黑色的废墟里,月光轻柔地照在她的脸上,美得像异世界的人。
她朝他十分友好地笑了笑,轻声道:“快走吧,待会儿又要下雨了,不好赶路。”
龙燚惊醒了。
地面上的石头和野草在快速地走动,再一回神,发现原来是自己骑在马上。
他大概是在马上睡着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还是黑的。龙燚抬头,看见月亮出来了,圆圆的挂在天上,像一颗闪光的珍珠。
“往西边走。”他突然道。
“往西边走?可是殿下,咱们不是要去山下村庄歇息一晚吗?”
“往西边走。”他冷冷重复道。
众人不敢有异议,将马调转方向,便往西边走。山路不好走,好在雨停了,又有月光,看得清路。
一行人沉默地走着,后面甚至跑了起来。在泥泞的草地上,马蹄急速飞跃,溅起一尺来高的泥水。
狂奔一个时辰后,没了路,众人气喘吁吁看着前面的一座巨大青石神像,心里骤然发起了毛。
“殿下……没路了。”
龙燚盯着那尊神像,皱起了眉头,咬咬牙,道:“往树林里面走。”
“殿下,不可!这种林子,毒人的瘴气极多,猛禽出没,巨蟒遍地,万万不可进呀!”
“这么多天,贼子也不可能在里面活得下来的……”
龙燚并未听劝,他利落地下了马,毫不犹豫,便往昏暗的林子里走。几个不怕死的跟着他,那些怕死的留在了外面。
一行人不言不发,在林子里紧紧挨着走。走了不多时,便豁然开朗起来,整个像白天一样,轰然亮了。
龙燚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水潭,深不见底,潭水发黑,水面漂浮着一层白雾,丝丝透着寒气。
水潭边上有一棵光秃秃的、硕大无比的古树,将整个石潭笼罩在它的枝干下。枝干上面长着成千上万的小灯笼,此刻微微发着亮,一闪一闪,像在安静地呼吸。
再一转眼,龙燚便看见了陈书玉。
他靠在古树的主干上,双手自然垂在边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天,殿下!他在那儿!”有人高叫了起来。
龙燚看见陈书玉眉头微皱,睁开了眼睛,直直望了过来。
龙燚盯着他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突然心里一惊,半步也没有动。
陈书玉缓慢地眨了眨眼,撑着石面慢慢站了起来,两步走到潭水边,低头,看见了清晰的倒影,却是年幼的自己,婴儿肥的脸颊,胖嘟嘟,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陈书玉怔了怔。
突然瞧见水面有一条黑白对半的鱼在吐泡泡,扭动着尾巴,晃呀晃。
陈书玉盯着这鱼,双腿无端发起软来,视野一阵天地颠倒,“砰!”的一声,水花四溅!
眼前顷刻间一片漆黑,无数的水像细小的沙子一样将他紧紧包裹……透不过气。
龙燚眼睁睁看着陈书玉轰然跌了下去,溅起几尺高的水花,脑子一瞬间空白起来,脚下的步子却动了。
“殿下!不能下去!这潭子都发黑了,千万尺深啊!”
一群人死死勒住龙燚,不让他动。
“放开我!放……放开——”
龙燚眼见着水面上的翻涌的浪花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变成死水一般,风平浪静,像巨兽吞下食物,饱餐一顿后慵懒地躺着歇息。
“陈书玉!”龙燚朝着水面叫了起来,“快上来啊!你阿母让你不要溺在水里了,你听到了吗!放开我!——快上来吧!”
陈书玉不冷,也没有恐惧感。
他仿佛窝在小时候温暖的棉被中,在冬天的傍晚,外面下着纷纷扬扬的雪,而他在等母亲叫他起床,然后陪他打上一场雪仗;又仿佛是在春天里的草地上,金黄的太阳洒下来,晒得整个人晕晕欲睡,情不自禁微微弯起嘴角;又像是坐在悠悠下雨的小酒馆,单手撑着脑袋,转眼外面儿童嬉笑打闹,人来人往……是这个世界无意义的美好——只有好,没有坏——一点点,连成线,放鞭炮一样,在他的脑袋里炸开来。
鞭炮不停地炸。
他安静地往下沉。
水像是一大片绒绒的羽毛,温柔地托着他……将他托到一个未被开拓的暖巢,那里一切都是新的,热的,像幼儿时期在母亲的肚子里,原始质朴。
外界的声音隔着肚皮闷闷地传进他的耳朵。
“书玉,你今日的课业完成了吗?还在玩。”
“陈书玉,要朕说多少次你才记得住?你今天不将《时信赋》背下来不许吃晚饭。”
“书玉想不想吃桂花酥,走!和阿母出去摇桂花喽。”
“陈书玉,庄欢运来的葡萄,要尝尝吗?”
“书玉,怎么打着赤脚就在泥水里踩?阿母都说多少次了,不记事。”
“陈书玉,别坐在这儿,雪都飘到脸上了。”
“书玉……”
“陈书玉……”
“书玉,快出来吧,水里这么冷,阿母心疼呢。阿母心里疼了十几年了,你听话,放下吧,也疼疼阿母。”
“好,书玉听话……阿母好吗?书玉很想念阿母。”
“陈书玉!你休想一走了之,没完,我们这辈子完不了!”
咳咳咳——陈书玉陡然睁开了眼睛,猛呛了一口水。
那些羽毛一样的水突然像利刃一样,争先恐后往他口鼻和肺部钻,刮得生生痛。
陈书玉捂住了口鼻,竭力往上看。
水面上数以万计的灯笼在发亮,整个世界都亮了。眼前游过一群五彩斑斓的鱼儿……一明一暗,一黑一白,幻化出来的世界竟然是彩色的。
陈书玉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那些以为放不下的,阿母告诉他,是可以放下的;那些完不了的,同理,也有个尽头才是——没有什么是完不了的!
该杀的,不该杀的,他都杀了;该死的,不该死的,也都死了……他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候,眼里的世界是最真实的世界,山是山、水是水、花是花、草是草,一切都是自然的、纯洁的。
他想,他现在是陈书玉了,小孩子陈书玉,八岁以前的陈书玉,平凡的陈书玉,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可以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没有心机,没有仇恨。
那些他造过的孽、受过的苦、喝过的血、吃过的亏,都该有一个确切的了断了。
陈书玉听见龙燚嘶哑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正好,一切似乎都是圆满的。
他想,他要死,就要死在最爱这个世界的时候……刚刚好。
世界没有善待他,他也没有善待世界和自己,那么便回到原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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