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让死了。
死之前他脑中最后一个想法是,真服了,那群人到底是从哪儿找到生杀阵阵法图的?
作为修真界近五百年来最臭名昭著的魔头,在二十年前以“修炼走火入魔后叛离正道,屠尽自家门派上下一百一十一人”的罪名被修真界口诛笔伐,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后,他就清楚自己早晚有这么一天。
只是谁知道那些名门正派整日吹嘘自己要以身殉道,本质上还是群怕死的怂货,连这种上古大阵的阵法图都给扒拉出来了,就为了确保这次围剿能成功,永绝后患。
生杀阵,顾名思义,既然名字里带了个杀字,就注定是个很凶的阵。
此阵需将目标人物围困于阵中,外圈再站齐一百一十一名修士维持灵力调配,由天道衡量过阵中人的因果罪孽后降下天罚劫,判定其生死。
由于借助了无可违逆的天道之意,此阵一旦成型发动后,便被不可破坏。
阵中之人无法逃脱,即使修为高如谢不让,也只能等着天道判他罪无可赦,然后被降下堪比凌迟的九十九道天罚劫,乖乖等死。
然而谢不让并不是被这么个凶残的杀阵给弄死的。
他是自爆内丹而亡的。
废话!他又不是那种看不懂局势的迂腐之人,左右人固有一死,若这一死就在今日,自爆内丹不比受上九十九道天罚劫要爽快得多?
总之在上千名修士用了隐匿法术,大半夜跟做贼似的潜入魔界时,谢不让恍若未觉,看话本子;
一群掌门长老和首席弟子佝着腰,压低声音唾沫横飞地讨论谁打头阵劝降时,谢不让充耳不闻,看话本子;
等到日落日出,晨光熹微之时,外面那群人浩浩荡荡地忙完之后,谢不让才把他那宝贝话本子合上,纡尊降贵般起身,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世代魔头所住的魔殿修筑在一个高逾百尺的高崖之上,站在崖边往下看去,除了能望见整个鬼炁谷中一片无边无际白蒙蒙的迷瘴外,还能看见底下乌泱泱一大片人头,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阵法最后的检查工作。
在听见那扇沉重殿门被推开的声音时,所有人都警觉抬起头来,而后愣了愣,不约而同地换上同款义愤填膺的表情,冲着谢不让痛心疾首。
“谢贼!”
“畜生!”
“道中败类!”
诸如此类的骂声连绵不绝。
常年阴气森森的魔界竟顿时有如人间菜市场般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这还是这群家伙二十年来第一次大张旗鼓地深入魔界,想必是为这次围剿做了无比充足的准备!
谢不让瘦削的身影伫立在高崖之上,观眼前盛况,竟倍感欣慰。
他硬是等着底下那群修士破口大骂到嗓子干了,哑了,彻底安静了,才揉了揉被吵得发疼的耳朵,心平气和地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安静,安静。大清早就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虽然他是诚心建议,但这话实在太像阴阳怪气,有修士听了,立马怒不可遏。
譬如站在这讨伐队伍最前列的最前的一名少年,他偏头啐了一口,上前一步就要拔剑:“你这魔修,今日形势如此,不乖乖受死,竟还敢这般猖狂!简直鲜廉寡耻,不配为人——”
谢不让听着他骂自己的话,简直要震惊了:“你自己都说我是魔修了。你和一个魔修说仁义礼教,不是鸡同鸭讲?”
那少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简直要气炸了,又无从反驳:“你——!”
话音未落,便被身旁一人伸出手,给挡了回去。
那少年转头,见到出手之人,眼前一亮,登时急切道:“宗主!”
谢不让垂眼看过去,距离太远,他瞧不清这位某宗宗主的样貌,但此人周身的灵力强悍且陌生,大抵是近些年的新秀;再加上周遭那群修士瞧着他或敬仰或钦佩的眼神,心中便有了底——这位就是组织此次讨伐领头人物了。
年轻宗主的手已经压上腰间那柄淡青色的剑,他遥望着谢不让,在那无声一眼的对峙过后,朗声开口道:“谢前辈,如今生杀阵布下,大局已定。您在这鬼炁谷中负隅顽抗二十年,身体怕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还是别做挣扎了,也能少遭些罪!”
他把“生杀阵”三字咬得极重,大概是想要谢不让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
谢不让心说废话,昨晚你们划阵时为了争这次围剿我的功劳该算在哪个门派头上还吵了起来,足足对骂了半个时辰,真当我是聋子没听见?
面上却波澜不惊,抱臂看着地上的人道:“你,下去。”
男子:“……?”
谢不让:“不是想杀我?可以,左右生杀阵已经布下,谢某知晓此阵威力,也禁不住鏖战,今日便甘拜下风。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句话,我要和你们之中最强的人谈。”
他说着顿了顿,冷嗤了声为首那位宗主:“而不是谁身上挂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谁就能站我面前跟我说话。你哪儿来的能耐?”
此人明显出身不俗,且在宗门内地位非凡,身上处处都挂了些有钱也买不到的的珍稀灵器,诸如腰带上镶的灵石、剑柄上挂的流苏,倒是给自己平添了几分灵力威压,却终究只是作势。
但不知是这位宗主拥护者众多,还是谢不让这话太直接,驳了全体修真界的面子,让人听了心生不快,高崖之下再次爆出几声怒喝。
下一刻,上百名修士便齐齐后撤一段距离,站在了向阵法传输灵力的位置,只等那位宗主一声令下,开启生杀阵。
——说实话还不乐意听,一不高兴就要杀人,到底谁才是魔头?!
谢不让嗤了声,抬手一挥,灵力向四周铺陈开来。在绝对的灵力威压下,不少修士被逼得摇摇欲坠,险些跪地,牙关被紧咬得咯咯作响。
而谢不让的狼狈在高处。正如那名年轻宗主所言,他在鬼炁谷待了太久,此地弥漫的迷瘴早就把他的身体摧残得如同朽木。
他抬手擦去脸颊上被飞石刮出的一道血痕,面容却毫无血色:“我不同你们废话。最后一个问题。”
待到下头吵嚷声停歇,他才缓缓续道:“诸位若是诚心想要置我于死地,大可以在我未曾觉察之时便把这生杀阵发动。届时九十九道天罚劫劈下,谢某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难有还手余地。先前打杀喊得震天响,如今却来惺惺作态攀谈一番,为的又是什么?”
他目光转向为首的男子:“总归不是在担忧天道判我无罪,而后布阵人被反噬……那么就是,诸位并不愿让天罚劫把我劈得形神俱灭,想从我这具肉/身上得到些什么东西吧?
“内丹,血液,抑或这具躯体本身——”
那男子的目光骤然一凝,喉头微动,竟然真的紧张了起来。
谢不让心道:哦,心虚了。
这些所谓名门正道的心思,无非就是要他主动投降。等他死了之后,再把他的尸/体当作讨伐的战利品带回自家门派去。随后若干年后,某宗门某届新弟子入学,某长老在带着新人参观门派时,会骄傲地指着他谢不让的尸/体说,这便是我派在几百年前参与围剿魔头时击败他,并带回的他的肉身。诸位可以凑近些看,魔头的脸是这样的,魔头的手是这样的,魔头的身体是这样的,魔头的……
意识到自己千儿八百年后还可能有被人上下其手、失去贞操的风险,谢不让终于没绷住面上的风平浪静,一口老血吐出来。
可惜讨伐队伍中无人与他心灵相通,只有画了一夜阵法线却依旧难凉热血的缺心眼,此时正扯着嗓门嗷嗷叫:“你这魔头,都吐血了,死到临头还多话!宗主,多则生变,我们需得将他快快拿下——”
那人话音刚落,便悚然看见高崖之上,那姓谢的魔头忽然笑了下,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颊上竟然涌上了点儿活人气,跟回光返照似的。
下一刻,只见他抬起左手,在面前轻轻一挥——
万丈魔气拔地而起,与前方数十名反应迅速的长老所挥出的凌厉剑气锵然对上,正面相撞!
顿时轰然声起。待尘烟散去过后,几名修为高深的掌门人因耗尽力量挡下这一击,面色灰败地落回地面呕出血来。其余修士的面色也尽显难堪,跪地吐血的不在少数。
最先出头的那名少年只勉强站稳了身子,他剑锋深深插入地里,咽下唇齿间血腥味,转头对着领头的男子愤然道:“宗主,这魔头还想动手,又摆我们一道,怕是专程拿我们寻开心来的!何不快些发动生杀阵……”
他正说着,喉头肌肉却骤然紧缩,像是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强力压迫,竟隐隐有窒息之感。
少年猛地抬头。高崖之上,谢不让一身玄衣,在风中猎猎鼓动,他双手依旧拢在袖袍之中,云淡风轻的模样一如既往。
然而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可怖的威压——来自大量的、可怖的灵力即将外泄的威压——正以谢不让为源头,自上而下,铺天盖地散开来。
那男子的脸色大变,不顾形象便要飞身向上擒住谢不让,然而眨眼间便被洪水般喷薄而出的灵力冲了个不知天地为何物,震惊万分却被老老实实压制在地面,动弹不得一丝一毫。
“你……”他已经猜到谢不让要做什么,声音被压制得断断续续,“你这疯子——”
下一刻地动山摇,天地失色,言语湮没于无形无声的威压之下。
内丹被自己亲手震碎,谢不让已成废人一个,眼看将要形神俱灭。
意识模糊之前,他偏头呕出口夹杂着碎片的黑血,颤抖的声音下压着笑:“都说了叫最强的来和我谈……非得逞这个能。这下好了,还站得起来么?”
随后轰隆一声,那承载着千年魔殿的高崖在巨大灵力的冲击下终是支撑不住,轰然断裂。
叱咤三界二十年的魔头谢不让身陨,形神俱散的那刻恰逢东方破晓。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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