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让死了。
谢不让又活了。
他是被一阵如狼似虎的敲门声给吵活的。
原以为眼睛一闭一睁就去能见阎王,实际上眼睛一闭一睁,映入眼帘却是一片陌生的床帏。
胸口剧痛的余威尚在,浑身上下没一处能使得上力来。谢不让感觉四肢都被夺走了行动力,脑子也有点木,听着那打雷一般的敲门声,只能干瞪着眼,盯着头顶的一片雪白。
然而瞪了没多久,敲门的人便不耐烦了。一道男人的怒骂声响起:“你个天杀的,死里边了?没死开个门行不行?”
接着是一道清冷的女声:“敲了小半个时辰了,你要是觉得他会搭理你,你就接着敲。”
男声:“……我真是上辈子欠这狗东西的!”
女声:“若是这么想能让你在替他收拾烂摊子时更心甘情愿一点的话,那我也没话说。”
男声:“……我错了。”
“别停在嘴上。”
“您有何高见?”
女声呵了声,撂下句“等着”,此后便再没了动静。
这段对话听得谢不让毫无头绪,但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慢慢由“全身不遂”恢复到了“半身不遂”,于是颤颤巍巍撑起上半身,想看看现在到底他娘的是个什么状况时,那道男声再次在门外炸响。
“谢不让,你报应来了!”
谢不让:“?”
他刚刚是不是喊了我的大名?
上辈子被骂的次数太多,倒是好久没再听到这熟悉的三个字。一时之间,他心底居然泛起点不合时宜的怀念来。
然而下一刻,轰隆一声巨响响起。那方才还坚毅不倒的门板竟被人一掌轰开,宛如一道破风的箭矢,以一个极快的速度直冲他的面门飞来!
千钧一发之际,谢不让的半身不遂极速自愈了,在狭小的床榻上翻了个身,才堪堪躲过一劫,唯有扬起的发尾未能幸免于难,被削去几缕。
门板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哐当一声牢牢钉在了他身后的墙上,霎时间尘土飞扬,似乎连地面也跟着震动起来。
谢不让缓缓转过头,看着那道深深的凹陷,额角渗出几滴冷汗,却还是没忍住,心里暗道:“好……好力道!”
下一刻,只剩门框的门外翩然踏进来一女子。只见此人一袭素衣,身量颇高,眉目清丽,神色淡然。光看外表,活像个隐居世外的谪仙。
然而这谪仙的手中却极其违和地端着一个木盆。她轻点脚步,只一眨眼的功夫,人便飘到了谢不让身前。
可还没待谢不让琢磨她功力几何,这女子便忽地垂眼,冷冷一笑。随后手腕一抬,一整盆凉水哗啦落下,兜头浇了谢不让满脸满身。
谢不让:“……”
谢不让:“???”
而那女子姿态依旧从容,把木盆一收,转身扔进另一个急吼吼进门的男子怀中,道:“湿衣不雅观,非礼勿视。人既没死,我便算来探望过了。”
遂一拢衣袖,无事发生般后退几步,转头看向窗外。
“真没死?”那男子接过木盆,随手一放,抱臂细细打量了谢不让两眼后,才冷笑道:“是没死——你他娘的睡得倒跟死了一样,日上三竿还不起!”
“……”
“说话!昨晚做贼去了?”
“……”
这人长了张白白净净的玉面书生脸,声音略耳熟,便是方才边敲门边破口大骂之人,此刻表情却狰狞如毒妇,大抵是被气得,一张脸都快怼到谢不让鼻尖上来。
但谢不让却半分没往后退,甚至连眼睫上滴答落下的水珠都没来得及抬手擦去。
他眼神定定地看着这男子……身上的外袍。同那女子身上的别无二致,都是衣摆绣云纹,袖口处还缝了道银白色的边。最重要的是他腰间还佩了把剑,剑的成色如何暂且不论,剑身还隐隐约约泛着一层灵气,无言昭示着其身份。
垂下的剑穗如血,刺得谢不让头疼,眼睛更疼。
此时此刻,他脑中只剩两个大字:
离谱。
简直离谱!
真是“祸害遗千年”,这条破命竟然还挺硬,修为尽散、失去意识后,从那么高的地方一头栽下去都没死。
这么看来,是那阵天崩地裂之后,此宗门在山崖下发现了躺尸的他,却不知什么原因没将他就地正法,反而将他捡回了自家门派。
但就目前看来,他们显然也没对自己这个无恶不作的前魔头有什么好脸色。
谢不让的半身不遂好了,修为却丢完了,此时只郁闷自己为何偏偏在这时候醒了过来,手无缚鸡之力,比白生生躺在砧板上的鱼还惨。
比起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他其实更愿意直接去死些;但面上八风不动,眼珠早已转了好几圈,将四周环境探查完毕。
这房内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器具,那几把旧剑怕是比他年纪还大,抽出剑鞘后,剑身断没断都说不准。
而他本人一身修为,也在自爆内丹的那一刻散了个灰飞烟灭,如今怕是连最基本的调动灵力都做不到,遑论——
等等。
谢不让一怔,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胸口并无空落之感。
一个异样的猜想如同闪电般转瞬即逝。他抬起手,覆在胸口上,感受到暖流般的灵力从掌下缓缓滑过——
一颗内丹居然还完好无损地在体内运转!
“这玩意还能再生?闻所未闻。”谢不让飞快思索,“不对,我自毁内丹,五脏六腑俱碎,人却没死,这件事本身就够离谱。就算抛开此事不谈,这个宗门的人又为什么要救我?难不成是嫌如今世道不够乱,盼着我继续往里面添柴加火?只怕此身非我原本之躯……”
思及此,他毅然抬头,双手攀上小白脸的胳膊:“师兄。”
小白脸面色扭曲一瞬,如同见了鬼:“你喊谁???”
“……师弟,”谢不让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你有镜子么?”
“拿、拿拿拿……”
小白脸噔噔后退几大步,额角落下一滴冷汗,唰地抽出腰间佩剑:“拿照妖镜来!!”
—
“……情况如何?”
“脉象正常,不像是走火入魔。但我方才想了想,还有另一种可能。”
小白脸嫌弃地将爪子从谢不让腕上拿开,抖抖手,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这才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失忆之症。晓得么?”
见那女修颔首,小白脸才接着道:“他忘了自己是谁、以前经历过什么。如此一来,性情突变之事,便能解释得通了。”
那女修问道:“人怎会无缘无故失忆?”
小白脸:“……大抵也算不上无缘无故。上个月你人不在宗门,不知道这事。这厮某日清早在风柳池旁摸黑练剑时,幺鸡忽然从树上飞下来,把他给绊倒了。”
“……他竟也能早起练剑。”
“咳,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么一倒,他脑袋磕池边那块石头上了,人昏了几个时辰。”小白脸说着,瞥了谢不让一眼,“或许就是那日摔倒留下的后遗症……”
素衣女修皱着眉,显然无法理解:“摔一下就能失忆,他好歹也是筑基期修士,有这么脆?”
小白脸:“他不是一直都这么脆……”
女修:“……也是。”
这两人背对着他窃窃私议,奈何原身耳力过人,因此对话的内容一字不落地传进了谢不让耳中。
他都打算结束自己着作恶多端的一生了,没想到天意弄人,阴差阳错,被迫鬼上身了一个不知名的倒霉修士,就这么活了下来。
不幸中的万幸,眼下他“性情大变”的原因已经被这两位好同门给找了出来,否则一直装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也太累。
谢不让看那两人讨论着讨论着,又开始怀疑起失忆一事的合理性,干脆配合地抱起头,皱眉低呼:“嘶……我的头……”
小白脸立刻紧张兮兮地看过来,却忽然一愣:“你那天磕的不是后脑勺么?”
谢不让动作一顿,手滑到后脑处:“啊对,这里最疼!”
不知是否是他的扮相太逼真,小白脸和那素衣女修对视一眼,竟都隐隐露出点不忍直视的神色,再次偏过头去。
那女修问道:“他今日如此喊疼,看来是失忆得很彻底了。你当时就没发觉有一点不对劲么?”
小白脸:“我当时把他摁在药房里头看了整整半个时辰!这厮皮糙肉厚,当时那么一磕,脑袋连块皮也没破,我伸手一摸,没多大事,不就让他走了么!”
女修乜斜着他:“没多大事,怎么今日忽然坏了脑子?”
“你一年到头不着宗门,他刚摔的那会儿你又不在,”小白脸这话里莫名带了点儿深闺怨妇的味道,“现在又不信我说的!你是医修我是医修?”
女修不欲争辩,顺着他话道:“好,你是。那现在能想法子把他先治好么?他现在这样子被旁人看到了,待清醒过来后,怕是要把全宗门都给砍了。”
小白脸:“……”
他登时偃旗息鼓了,千言万语在张开嘴又闭上的同时,化作一声幽怨叹息。再转过头来一看谢不让,登时又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谢不让立马配合地抬起手,对着自己金贵的脑袋哄孩子似的一拍一拍:“嘶——我的头……”
素衣女修抱着双臂,作壁上观:“先适应着吧。”
小白脸:“……”
他显然适应不了一点儿,咬牙切齿地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你他娘的消停点儿吧,幺鸡都没你能叫!”
说完深吸口气,似乎在做心理建设,同身后那女修对视一眼后,转头对谢不让道:“你现在还记得多少事情?”
谢不让想了想:“我叫谢不让。”
小白脸:“……”
谢不让:“你就说对不对吧。”
小白脸怒道:“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谢不让一边飞速想着该怎么糊弄,一边确认了这倒霉孩子确实和自己一个名儿。挺惨的,爹娘当年怎么也不知道避个嫌呢?
小白脸还在兀自着急,迫切道:“比如我昨日和你说的那事儿……”
谢不让:“这哪记得?”
况且这话也不是和他说的,而是和那个不知此刻在何处游荡的、倒霉催的原身魂魄说的。
小白脸倒抽一口凉气,不知怎地,原本就跟被脂粉抹过的脸此刻看起来更加白了。
“这怎么办?”他嘀嘀咕咕,“昨日的事都不记得了,这脑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三月后就是百家集会,万一……他这样子……”
那女修冷静点评道:“三个月后也不一定好得了。废了,扔山下去让他自生自灭吧。”
谢不让:“……”
此宗门竟然如此冷漠无情!
然而还未等他腹诽完,那女修忽然又一眼睨过来。那双凤眼微眯,冷冽得似乎要将人的骨髓看透。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你方才躲得倒是挺快。”
谢不让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那扇门,打着哈哈将此事揭过:“凑合。本能反应。”
“闲话少说。说是失忆,但他现在不还活蹦乱跳的,要死了也知道躲,看来其他方面没有毛病。”素衣女修道,“既然如此,那件事便还是交给他去办。”
小白脸狐疑的眼神不停往谢不让脑门上飘:“这……他能行么?”
“你我无暇动身,师兄又不在宗门内。除了他,还有谁能去?南星那几个半吊子,去了也是送命。”素衣女修拍板,“不过他现在这蠢样子,一个人肯定去不得,就叫他徒弟随行——就这样,此事拖不得,今日便动身。”
小白脸:“也确实只能这样了……唉。人手不足,真是处处受掣肘。”
“等等等等。”眼看着对话要圆满收尾,谢不让抬起手,匆匆打断,“我若是没理解错,这是在谈我的事?什么东西要交由我去办,有多紧急,和谁一起?怎地做决策还没我话语权了?”
那俩人齐齐转头看着他。
女修道:“你现在这蠢样,哪来的脸要话语权?”
小白脸更是火急火燎地伸手就要拽他:“二对一,你有话语权也没用。走走走!”
可怜谢不让从鬼门关走一遭,两眼一睁,磨难又接踵而来。他抬起两条胳膊,展示袖口连珠串般落下的水滴:“走什么呢,往哪儿走?我现在头好痛,身子好冷,废人一个,得多休息。”
说着又柔弱捂头,要往榻上倒去。
关键时刻,那素衣女修轻咳一声:“你徒弟还在外面。”
这话像是一记当头劈下的天雷,谢不让躺下的动作瞬间僵住,下意识坐起了身,等到反应过来又忍不住腹诽:“谁徒弟?原身的徒弟?那不就是我的徒弟,我怕他作甚?”
小白脸觑着他,嘀嘀咕咕:“装腔作势。”
“……”
行吧,原来不是怕,是要在徒弟面前摆架子。
想来为师者哼哼唧唧着倒在床上不起来的场面也不太雅观,谢不让自己无所谓颜面这种东西,但毕竟现在顶着别人的身份,暴露了又要被整个仙门围剿,只好将言行举止再次收敛些。
小白脸落井下石:“早起来不就得了?缺这点觉还是缺那盆水泼头上?”
素衣女修:“缺心眼儿。”
小白脸接话:“也就你徒弟不嫌弃你,还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今日若不是他找上我,说你没去风柳池旁练剑,怕你出了什么事,我都懒得来看你一眼。睡死得了!你倒好,天天对他没个好脸色,不就是修行方面天资平平?换句话说,天赋过人的好苗子万里挑一,能碰到全凭运气。当初既然是你亲手将他捡回师门,现在更要负起责——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母不嫌子丑?”
“行了,谁捡的谁管。”素衣女修打断道,“再说他徒弟比他懂事多了,用得着他操心?”
谢不让在旁听了个大概,知道现在自己白得了个便宜徒弟,还是“掏心掏肺”对自己好的那种。
然,如此关心原身这位师尊,那这具身体里被换了个魂儿的事,岂不很容易就能被他看破?
恰巧此时,女修向他瞥来一眼,侧身低语道:“你失忆一事,先不要声张。至少撑三个月,若三月后还未恢复,再另做打算。”
谢不让:“……对我那个徒弟也不能说?”
女修道:“不能。否则他难免太关注你,倒误了自己修行。”
简直是强人所难。谢不让啧了声:“你这要我怎样撑?”
女修简洁道:“以前怎样,现在就怎样。简而言之,少说多做。”语罢转过头去,朝着屋外扬声道:“奚从放。”
那丢了门的门框外有道瘦削的身影一晃。
女修放缓了语气:“你师尊无事,进来吧。”
她话音刚落,一个少年模样的人便垂着头,很安静的地踏了进来。
“连师叔、温师叔。”少年朝两人先行了一礼,“我师尊他身子果真无碍么?”
“无碍。”素衣女修道,“你也知道他,做事随心所欲惯了,今日只是怠于练功,睡过头了,干脆就不去了。”
谢不让察觉到他这便宜徒弟忽然沉默了一瞬,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很快又垂下头去:“是。今日是我心慌了,忘了以前也发生过这种状况。劳烦师叔们跑一趟了。”
那女修一抬手:“不劳烦。先前掌门托梦,叫我回门派后来一趟落霞峰,今日也是顺路。况且平日里还是你劳苦功高,为清风门免去不少……嗯……外敌。”
便宜徒弟:“……我该做的。”
女修:“嗯。”
半晌,似乎是找不到别的话了,才侧身道:“谢不让。”
谢不让:“?”
“他不放心你,你起来走两步。”
便宜徒弟听见这话,一直垂着的头忽然抬起,目光直直地看向谢不让,仿佛很期待似的。
那一双长睫微微抖动,眼瞳乌黑,仿佛上好品质的墨玉,不见半分杂质,右眼角一颗小痣更是浓如点墨。
然而十三四岁的年纪,这人的面色却略显苍白,薄唇平直,显得脸上神色淡淡,霜雪覆盖,平板无趣。和那双眼的差距太大,多少有些生人勿近的意思。
谢不让第一眼过去,心想:“竟然长得还挺秀气,像小姑娘。”
第二眼过去:“这臭脸,还掏心掏肺?”
被喊打喊杀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便宜徒弟不是个的省油灯。日后比起贴心解语花,怕只会更像他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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