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辞年出现的始料未及。
适才还架势十足的宫女们此刻一个个缩成了鹌鹑,做贼心虚般悄摸往后退,自动将那高个宫女露于人前。
薛辞年则利落地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在众人之间,而后偏头睨那高个宫女一眼,面色带笑问:“我方才没听清,你想请教什么来着?”
高个宫女惶恐万状,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连带着身后一溜大气不敢出的人,叠声哀求:“小相爷饶命!”
薛辞年脸上的神色已彻底冷了下去,再不看她们一眼,只厌恶地吐出一个字:“滚。”
宫女们闻言如蒙大赦,相携着爬起身,却不敢疾走,等退得有些距离了,便听凌乱而慌张的脚步声自身后迅速远去。
季窈也讶异于薛辞年的突然现身,毕竟这轩殿偏僻又荒芜,听闻是篡权登位的前朝皇帝曾经最爱的拨烦之处,当今陛下复国后,重置各宫各殿,唯独略过了此处,都说定是陛下对其恨之入骨,才任由其破败颓落,连提及半句也不肯。
“公子怎会寻到这里?”
薛辞年的脸色在对上季窈时和缓下来,目光落在她纹丝不乱的发髻上,不答反问:“不是说不必你进宫?怎么还是过来了?”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太过凝重,让季窈以为在谈论什么关乎死生的大事,遂安抚般笑笑:“侍奉公子是奴婢的分内事,怎能懈怠。”
“阿婵。”少年无奈唤她一声。
与放意惯了的他不同,阿檀太规矩,说话行事永远端端正正,毫无差错,无不合乎礼节,也正是如此,二人往往难以相投,主仆之间看似默契,实则总像隔着层无形的屏障。
薛辞年到底未多说什么,却在瞧见她的唇角时一凝,声音寒下来:“她们伤你了?”
季窈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往唇角摸去,在感受到细微的刺痛时眸光微滞,面不改色道:“未曾,是我晨间盥洗时不小心划的。”
许静瑶这一番算计,的确拿捏住了季窈。
但季窈并非自小在权贵脚下挣扎求生的无知仆婢,也不会被许静瑶的话唬到,她清楚的知道薛辞年不会容忍他人插手己事,而许静瑶也不能轻易处置了她。
如若薛辞年得知了这一切,许静瑶逼迫她做的事便会迎刃而解,但她也会因此得罪许静瑶,往后在相府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一切的一切,她全都炳若观火,可她没有半分还手之力,便不得不受人挟制而行。
薛辞年一言不发盯着她,似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他的目光没有审视,也并不锐利,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让季窈感受不明的情绪。
她的眼神变得飘忽,心中犹疑不定,猜想薛辞年怕是没有相信她的话,暗暗盘起腹稿。
最终,却只听他叹息一声:“没事就好。”
绿树葱郁浓阴,墙头怒放的蔷薇连成绚烂的锦帐,少年少女的身影从锦帐下穿行,如盖的绿荫在头顶交错,彻彻蝉鸣声随行。
季窈垂眼跟在薛辞年身后,视线中连绵匝地的阴影一路变换不止,又忽而生硬地止住,她一头撞上少年的背。
“扶光。”一道温润的声音传入耳际,“人可找到了?”
面前薛辞年的身形一让,季窈便抬眼望见此人。长眉若柳,身如玉树,朗朗如天边月华砌就,皎皎如无暇美玉铸造,凤眸之中不见凌厉,唯有坦荡的清正之色,却是熟人。
看到她,那人笑了:“你便是阿檀?你是不知你家公子方才有多怪异,一口咬定你出了事,撇下鞠场里肄习的一众世家公子,执意寻了出来。”
他似乎觉得有趣,又像在揶揄薛辞年的失态,“有些人却是杞人忧天了,此处是皇宫,哪里会出什么事。”
季窈微谨低首,朝他见礼:“见过世子殿下。”
正是齐王世子梁昀青。又或者说,是没有储君之名,却有储君之实的,当朝储君。
昔年漫漫复国之途如躏跞涧壑,九死一生,陛下膝下的四子一女尽数折损其间,季薛云三股势力竭尽扶助,领兵、谋策、内应,待得登庸纳揆,海晏河清,明华公主才在万众瞩目中降生。
陛下本就在当年交战时落下旧伤,皇后产厄而死后更是悲痛不已,身体一落千丈,大不如前,也再难孕育子嗣了。
朝中不论是名臣硕老,还是当朝新贵,皆对立女子为储之事万分抗拒,甚有撞柱死谏,血溅当场者,争讨之声震天动地。
陛下无法,无奈从皇亲之中遴选天资卓越的幼子接到宫中教养,便是点中了梁昀青。
思及旧日同窗之谊,以及季家落难后他冒着废储之险为他们求情,季窈对此心怀感激,是以这句见礼格外真心实意。
梁昀青微微颔首致意,转而看向薛辞年,言简意赅:“有事相商。”
薛辞年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之上,一口回绝:“我暂且有旁的事,改日再商。”
梁昀青一把拽住即要绕行离开的薛辞年,低声提醒:“有些人按捺不住了。”
二人之间并未多言,只是交换眼神以确认,薛辞年旋即妥协,回头示意季窈跟上。
如腰长廊倚水而建,两端粼粼波光映照,倒影摇曳,人在廊上走,宛如鱼在水中游。
这时三人的步履便带了几分匆匆之意,沿路掠花抚水,很快来到梁昀青平日所居的寝殿。
有宫女近前拨香斟茶,薛辞年与梁昀青相对而坐,开始说些不痛不痒的琐碎事宜。
季窈侍立一旁,已然神游天外起来,萦绕鼻尖的沉香让她清心静气,手心的纸条却一攥再攥。
她心觉此处熟悉,大胆地朝窗外频频张望,略略收眼之际,便同梁昀青对上视线,让她一瞬感到拘诸。
可那双眼中毫无责怪之色,反而稍显温和,开口道:“膳房熬制的荔枝膏水清润香甜,想是你们姑娘家喜爱的,偏殿正备着,你不妨代本殿去尝尝。”
季窈心下稍松,明白过来什么,识趣的谢恩告退。
踏出殿门时,她隐约听到薛辞年的声音:“她可堪信,以后不必特意支开。”
“你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看来是当初的毒没吃够。”
她的脚步不自觉顿住。
殿内回答梁昀青的,是针落可闻的沉默。
“罢了,前事不提,先谈如今——”梁昀青转开话题,“我找到让你尽快入仕的法子了……”
阶前有宫人相伴行走,季窈不敢多留,内心仍旧止不住疑惑。
从前的薛辞年是有多冥顽不灵,恶劣难驯,宫学之中无人不知,莫说心向仕途,便是六科都学的敷衍了事,曾经更是扬言此生不仕,至今短短光景,如何还轻易改换了心志?
然则她眼下无心深究这些,折转至宫殿无人处,悄悄展开字条一观,眉心无声攒起。
思绪飘回季家出事那夜,那被贬的前户部侍郎乔良,遮人耳目,千里迢迢自扬州入京,尚未张口便被一箭射死在父亲的书房中。
季家因此被有心之人破开一道征伐的口子,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直至满门男丁于流放途中“遭难”,女眷集体“自尽”府中……
乔良不惜身负杀身之祸,也要与父亲秘密相见,季窈始终认为他知道些什么。
而今乔良已死,有可能知道这背后隐秘的人唯剩他的两个儿子,她自回京后辗转与宫中旧人勾线搭桥,试图打听他们的下落。
现今旧人告诉她,乔家二子时下亦在扬州。
她要如何与千里之外的扬州取得联系?
*
薛辞年与梁昀青的这番商议,一直到了蹴鞠盛宴伊始,毬队两方的拈卷之时才结束。
换下锦袍玉带,身着两色鞠衣,入场的少年们纷纷拨赘去饰,轻装上阵,只为以最好的容貌体态展于圣前——除了薛辞年。
发带上所缀的珍珠是死也不肯拽的,颈前所佩的鱼莲玉坠是碰也不给碰的,教正与社司是谁也管不了的,就这样放任他叮叮当当地入了场。
与另一方保守的靛蓝不同,他们的鞠衣色采太过赩炽,稍有不妥就要被压得黯然无光,偏让薛辞年穿得格外出挑,唇红齿白,鹤势螂形,引场外无数女子侧目。
季窈撑一把青绢伞,远远将鞠场的分队状况看清楚。
今年宫学门生的蹴技不佳,都部署恐陛下观之见责,遂请几名技艺上乘的宗室贵子赴会,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仍将齐王世子与裕王世子分将开来。
这便与多年前的每回斗试一样,齐王世子梁昀青与裕王世子梁趈,总是对立相争的两个阵营。
实是裕王次子梁趡过于争强好胜,自幼对梁昀青嫉恨在胸,不与之为伍,常因此置自家阿兄与两难境地。
裕王的就藩之地远在渭州,宫学未设前,季窈仅因遴选宗室子一事对他们有所耳闻,后来宫学开设,季窈与之同堂承师,依旧不甚相熟。
只记得梁趈沉稳谦逊,梁趡娇惯蛮横,兄弟二人脾性迥异,感情却十分深厚。
这般去看,此次蹴鞠似乎与之前多次并无差别,唯有一点不同的,就是向来不掺和斗试的薛辞年,添进了梁昀青的毬队里。
楝花蔌蔌飘满陛阶,旌旗猎猎向西飞斜。等到雍帝与太后登上瑶台,传下口谕,随着一声锣声响彻云霄,鞠场内外顿时梅角齐吹,擂鼓助威,拈中当先开蹴的梁趈一方挟鞠迅疾而动。
季窈于体格锻炼上资质平平,不善蹴鞠,但大靖朝不乏女子精于此道,常挽高髻,罗裙曳动而踏,一脚直高数丈,丝毫不输男子。
她不禁再度仰望高台,那里没有明华,那个尤爱欢乐、向往自由的公主,放在以前,这种百人同欢的景观,她是从来不会缺席的。
怔然间,如潮的欢呼倏然一收,身侧的小内监惊呼出声,“呦,这是怎的了?”
季窈回神去望,只见鞠球映着烈日高飞,即要越过赤方的风流眼,梁昀青不知为何在这节骨眼滚在了地上,生生挨了几遭才勉强爬起身。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薛辞年飞身去拦已来不及,靛方毫无悬念赢得一筹。
季窈虽不善此道,但对其中规则一应熟知,定神看过两场便明白过来,梁趡在抢鞠时屡次擦撞、生截,不计后果,甚至夹带阴招……属实是颇为急功近利的蹴法。
即便有些不分轻重,也没有遵循陛下“戒争斗”的忠告,好歹仍在规线之内,算不得失律。
三场罢,锣声敲响,以示暂歇。
季窈望着面前满颈细汗,正仰颌饮水的薛辞年,忍不住轻声提醒:“公子定要小心,梁二公子他……不大对劲。”
薛辞年动作微顿,低头朝她一笑:“阿婵慧眼,我知晓了,不必担心。”
说着搁下饮水的竹筒,伸手扶正她偏斜的伞,道:“若觉得累就去后面的凉亭歇息,等我赢了彩头送你。”
他看上去对于宋趡数次出阴招的事不慌也不恼,紧接着便被叫回了鞠场,季窈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心中隐隐不安。
岂料这次半场不过,梁趡反倒多行不义,不慎摔伤了腿,随意指了个侍卫顶上。
鞠场内的秩序很快合乎起常规,照理说已可以放下心来,季窈却不明缘由的,愈发觉得怪异起来。
手上这把青绢伞的伞面虽薄如蝉翼,但织造极其细密,遮住了头顶烈日,遮住了远处云径,也不时遮住人的视线。
左不过伞檐的一个晃动,目之所及稍有一错,季窈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那顶替上来的侍卫在与梁昀青抢鞠时,袖中忽然一抹银光闪出,乘乱与梁昀青正面交锋,直直向他的心口刺去!拔刃见红!
幸而薛辞年始终在其左右,眼明手快,一把将二人拉开距离,使梁昀青避开第二刀,自己却因顶在前面,被扎破了肩头。
此起彼伏的欢呼在此刻化作了恐慌尖叫。
梁昀青血流难止,薛辞年亦捂着伤口栽倒在地。
鞠场一片混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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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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