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院是南城的最老牌设计院之一，老牌老牌，楼非常老，里面的工程师也很老。
叶昕雨明白雷彦博话里的意思，她这张脸是一个客观优势。她希望遇到一个好说话的老总，她诚恳去沟通，努力把这件事情解决。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对方怎么责难，她都要努力抗压。
小山学校由于是市院出图，盖的注册章自然也是市院的。实际项目负责人是雷彦博，而名义项目负责人，是市院一分院的刘副院长。
叶昕雨刚刚工作时，性格还没那么暴躁。她第一次来市院，整个人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当她看到刘院长的时候，她真以为这件事情马上要解决了。
刘院长非常帅气，而且是那种很周正的帅气，身材高大，看上去应该是北方人。叶昕雨有些紧张地杵在他办公室门边，这时候的她还没有大声吆喝的勇气。
那时的她总被教育，刚毕业的人要尊重前辈。
“刘院长，我是……南方设计院的叶工。”
“叶工您好。”刘院开口说话，声音居然无比温柔，他的普通话有点点不一样的口音，却特别好听。
他是这里副院长，是领导，却主动拿了一杯水给她。
“图纸我看完了，我们总工王老师还没看完，稍等一下。”
“哦，好的好的。”叶昕雨努力让自己安定下来。
她不是胆小之人，只是在努力观察新环境。一个刚毕业半年的新人对职场还很陌生，希望遇到的人都施与她温柔。
院里的人推卸责任，好在这位帅气的刘院长看起来很好说话。
只是，她高兴太早了。
“走吧，我们去会议室。”刘院温柔地领她出去。
南方院搬来的几沓厚图纸都扔在一分院的会议室里，A0图纸特别大，所以只能摊开在会议桌上看。会议室又老又黑，角落里堆着一些陈年图纸和文本，很符合叶昕雨对老设计院的想象。
刘院长亲切地让她坐下等一等，这时候叶昕雨还愿意相信雷彦博说的是真的，直到市院的王总工出现。
王老师，是市院总院的副总建筑师，省高级工程师，同时兼任南城大学建筑学教授，这都是她后来知道的。
当时的叶昕雨只知道，那会议室门口出现的老总，不是她想象中好说话的男领导。那个女总工有一头盛气凌人的红棕色卷发，一双凌厉的杏眼配上细边框眼镜，她的长相像极了学生时代的教导主任。
她一出场，刘副院长马上恭敬地退到了一边。王老师端正地坐下，让叶昕雨到她旁边，开始一条一条，一张一张的过图纸里的错误。
叶昕雨一开始很淡定听着，点头回答好的好的。后面图纸上错误越来越多，王老师变得恼怒了起来，初出茅庐的叶昕雨被她的气势吓得掉了眼泪。
“你哭什么！”王老师拍桌，语气更加严厉，“难道你以为我在故意为难你？你看看图纸里犯的这些基本错误，你们院里没有总工看过？”
没有，好像真的没有。
这项目本来就是市院负责校对和审图，让市院纠错有什么问题吗？
叶昕雨抬起泪嗦嗦的眼睛，看了看王老师用红笔圈的地方，王老师还在厉声骂她，“你刚毕业画错情有可原，那你们的建筑总工呢？不把握小年轻画的东西？在干些什么事？”
“王老师。”刘院长在旁边提醒她。
王老师回瞪一眼刘院长，她资历可比刘院长老很多。她扶了扶眼镜，说到，“你们南方院把这种图纸拿过来不丢人吗？把这种图纸拿去审图？”
叶昕雨真的不知道怎么回复王老师，她才毕业半年，连规范都没背下几条。
“这个楼梯扶手，你按照规范画了吗？规范是多少，你给我找出来！”
王老师扔了一本规范过去，叶昕雨哆哆嗦嗦的打开规范。
“效果图倒是挺好看，施工图画的全是垃圾！”
“王老师，叶工才刚毕业，你不要这么严厉。”刘院再次插话。
“做施工图，要严格按照规范画，尤其是强条。小学生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怎么办？一查，你建筑师设计失误，责任全在你，你进监狱吧！”
她铿锵有力的进监狱三个字，着实把叶昕雨吓了一跳。
刘院长笑了笑，“王老师，盖的是我的注册章，要进去的是我。”
这句打趣的话让叶昕雨心里好受了一些，她充满感激地看了眼刘院长。
“所以你好好校对了吗？”王老师拍桌问刘院。
“我当然好好看了，我只是没你这么凶。”
之后王老师收了收脾气，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凶。她们过了足足大半天，到下午两点才把所有的问题看完。
王老师看完图气势汹汹地走了，没有留一句多余的话。叶昕雨又饿又困，整个午休她都在这里受折磨。
“饿了吧？咖啡要吗？”刘院长温和的询问，他手里拿着一盒肯德基的盒饭和一杯咖啡，放在桌子上。
“院里人点的，你先随便吃点。”刘院长语气很温柔，让她焦虑痛苦的心好受了点。
他看了看王老师刚批阅的图纸。
“刚毕业画这样没事。”他笑呵呵地说，“王总这个人虽然是很凶，但也是为了你好。你现在把这些问题都改好，下回去工地开交底会就不会被施工单位骂了。那时候出错麻烦更多，你要出联系单，要被甲方骂，还要跑工地。所以我们现在改的完善点，好不好？”
他的语气，真像安慰一个小孩。
好不好呢？好吧，叶昕雨心想。刘院长真是一位好领导，不仅人帅气，态度还这么好。
“不过你们院是怎么回事，你刚刚毕业，画得不好肯定不是你的错，是你们总工没教好。”刘院长一针见血指出关键，“新人的图纸，总工应该先帮你校对一遍。”
“领导都太忙了……项目特别多……”
“现在项目确实多。”他没继续说什么，“那实在不行你问我吧，我加你。”
“谢谢刘院长。”
叶昕雨不好意思真的去问刘院长问题，这责任应该是院里总工的，但还是加上了他。刘院长也是大忙人，聊完后他立马开会去了。
她把自己的图纸整好，边整边想……是啊，为什么这些低级规范错误自己院没人帮她看呢？市院老专家看这些低级错误，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收拾完自己建筑的问题，叶昕雨还要跑腿帮结构水电暖擦屁股。
一分院冯院长是位结构老总，他这边也提出了很多问题。其中有一条，冯院长认为学校的抗震等级应该提高至七级，而院内目前设计的是六级。
甲方打来电话催图纸，严院长询问他们的意思，他们认为本省连六级地震都没有发生过，设计为六级抗震比较合理。
但是市院很坚持七级抗震。
叶昕雨头一次感受到学校里做设计是多么的幼稚和简单，只要考虑好看。实际落地的项目，连用什么砖头都是一门学问。
结构的小马已经焦头烂额，结构的周总又想坚持原设计，又不想去沟通。
严院长问周总，说要不就改一下。
“严院长，甲方也说要六级，让甲方通知他们总工签字行不行？”结构周总很无奈，他一直坚持不改。
“市院胆小怕事，怕万一学校出事他们要担责，才坚持要做七级抗震。”结构总补充，“可是我省不会发生地震的！”
“小叶，要不你明天再和结构总去一趟市院，当面沟通一下问题吧。”严院长说。
“我？我不懂结构啊。”叶昕雨觉得莫名其妙。
“你上次不是和他们老总沟通的不错嘛？明天再去一趟？”严院长耐心劝道，“你不用负责专业性，就求求他们冯院长。”
沟通不错指的是被市院建筑总工骂得狗血淋头？
“甲方不停催。”小马煽风点火，“他们说再不出图要扣设计费了，市院的老顽固太难沟通了，一点不退让。”
精疲力尽的她开始觉得有些离谱，建筑的事情扔给她还能说，结构的事情也扔给她？
她好伤心，是不是因为市院中标了，院里的领导已经摆烂性放弃这个项目了。
回到家，叶昕雨给老爸打电话。
“老爸，南城市院有认识的人吗？”被逼无奈，叶昕雨不得不承认，她破那学历没点屁用。
老叶听完叶昕雨的叨叨，在那笑了笑，“市院找个关系简单，不过昕雨，你要想明白这件事的本质啊。”
“什么本质？”叶昕雨不理解。
“甲方是不是说，逾期了要扣你们院设计费？”
“是啊是啊，就没几天了，真的很急很急啊老爸！帮帮我啊！”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属于，皇帝不急太监急。设计费是院长和甲方之前的事情，不属于你管的范围。要扣了，你们院长自然会急的。”
“可合同上写了，30号不交图属于逾期，扣除10%设计费，那可是80万！！！”
“扣嘛！你是你们单位底层员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可是！”
“也不是因为你的原因逾期的，你更不用急了。”老叶耐心说道，“结构出问题让结构专业和院里领导去解决，你不用掺和。你明天请个假，就说生病了。”
“老爸，你真的不帮我吗？不帮我我会更焦虑的！”
“我的好闺女，如果是因为你的原因犯错了，我花很多钱去请客走关系都可以！这件事是院里领导应该出面去解决的，不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你强行要掺和，弄不好他们还要怪你。老爸不是不帮你，而是不帮你们院里甩锅的领导层。”
工作这几月，院里的领导确实够会甩锅的。
“你妈说她很无聊，你陪她去香港逛个街吧。”老叶说完，把电话挂了。
多日的焦虑，因为老爸的关怀慢慢消散了。叶昕雨向院里请了个假，然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周五连着周末，她足足在香港玩了三天。周一来单位，小马马上告诉叶昕雨，严院长和结构老总一起去市院面见了冯院长。后面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还是改成七级抗震。
小山项目的事情终于基本落定，她终于有空喘口气了。
院里组织了一个羽毛球比赛，雷彦博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参加。
“小叶，邀请你的人实在太多了。”雷彦博失笑，“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叶昕雨刚在思考要不要答应雷彦博，魏晓泉就推门进来，说严院长那有新项目，去会议室集合。叶昕雨一听，这羽毛球是打不成了。
新项目是南城阳光新区的一个中小型小区，共有10栋楼。其中2栋高层，8栋洋房。方案已经由地产委托的方案设计院做好，本院要做的只有施工图。
雷彦博由于不是注册建筑师，只能负责本次项目的专业负责人，项目负责人是管副院长。这个管副院长用通俗的话来说，他是在这里挂证。
阳光新区香园地块项目，是个极其标准的公式化小区。项目分配完毕，叶昕雨画洋房，魏晓泉画高层，雷彦博画地下室和总图。
接完项目，雷彦博唉声叹气，给了叶昕雨一个无奈的眼神。他伸了一个懒腰，还顺便展示了一下他手臂的肌肉，“唉，又想出去好好玩，又要赚钱买房买车，太难了。”
“劳逸结合呗雷所长，买这些不能急。”
“你说得容易，你又年轻又漂亮，没有买房子的压力。要在南城安家不容易，公司门口的老小区都涨到快6w一平，我有时候都焦虑地睡不着。”
他说完，似是感觉自己抱怨了太多，马上画风一转，“还是打打羽毛球吧，强身健体，才能赚更多大钱。”
“那你疯狂接项目做项目是为了买房？”叶昕雨没有跟着他转画风，又拉回了焦虑话题，“你想买哪里？”
“现在还在看。”
“你不要给自己接太多项目，提升下项目质量，有些项目太烂就不要接了呗。”
叶昕雨和雷彦博相处久了说话也放开了，但她说完雷彦博立刻有些不高兴。
“小叶！”雷彦博很不想聊这个话题，“不要教我做事。”
“好吧，那我去画图了。”她不想打羽毛球。
经过小山项目的洗礼，她对雷彦博的某些滤镜已经破碎了。施工图后期他直接隐身，美名其曰项目太多忙不过来。她发给他的图纸，好声好气说雷所长帮我看看，他从未看过。
南城的房价是在突飞猛进，现实担子落在个人身上越来越重，但这不是他本职工作摆烂的原因。他难道不应该认真做好每一个项目，做好领导该做的事情吗？
最近加班加得很累。
叶昕雨每天十点必须离开单位，再晚会没有地铁。这天晚上突然大暴雨，她发现自己没带伞。
“雷所长，能不能送我去一下地铁站？”她不好意思让人家直接送她回家。
魏晓泉正准备下班，雷彦博看了看两位女士，“要不把你们俩都送去吧。”
雷彦博是院里少有的单身有车一族。
南城这座城市和其他城市不太一样，这里本地人极其稀少。年轻人来到这座城市打工，他们对自己将来是否会落地南城抱有疑问，一般不会在买房前买车。
雷彦博可以算得上青年才俊，他年纪轻轻是所长，未来收入还会上涨。
魏晓泉和叶昕雨一起坐上雷彦博的车，魏工问，“小叶，你住哪？”
“黄岗那边。”叶昕雨没说具体地方。
“那要……地铁2转1转3？”
叶昕雨点头。
“我要2转1转4，哎，真是累！好想买辆车！”
叶昕雨看了看魏晓泉背的LV包，前些天好像还看到了香奈儿。她不是有钱买奢侈品包吗？怎么不买一辆车呢？
不过每个人的消费观不一样，叶昕雨不喜欢奢侈品，不代表别人不喜欢。
“小叶，你现在租的房子多少钱？”魏晓泉又问。
南城默认没有本地人，刚毕业的新人，大家全当是外来打工仔。叶昕雨偏偏是这其中的罕见，她出生在南城，还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叶昕雨没回答魏晓泉，反问她，“你住哪？我想换房子了，上班太远。”
周末叶昕雨叫上哥哥一起去看新家，位于西山区核心地带的海景房。装修完半年，她走进屋子总觉得还有一股味道，甲醛没有散完。
看着自己的大房子，叶昕雨说起摆烂的雷彦博，为了买房狂接私活。
“雷彦博这种心理很能理解，不过我也认为他应该先做好本职工作。”叶文豪对此做出评价，“不过，雷彦博摆烂，是有根据的。”
“干嘛。”叶昕雨刚出校园，哪懂得那么多弯弯绕绕。
“现在院里是管副院在挂证，注册章是管的，出事了是他的又不是雷彦博的。”叶文豪回答，“还有你的小山，签字盖章的是市院刘彬院长，说白了跟他没关系。”
“那他是实际负责人啊，怎么能说没关系呢！”叶昕雨提高了音量，“至少单位在给他这个所长发工资！”
“所以说他有理由摆烂，但他确实不该摆烂。”叶文豪叹气，“你最好别对他再有滤镜了，建筑工程这行业早烂透了。只有一部分人是有良心的，认真负责的。”
“那刘院长，他给我的图纸盖了章签了字，所以他要负责到底吗？”
“那当然咯，而且是终生负责的。”
终生两个字有点沉重，叶昕雨听后恍然大悟，难怪王总工很严厉批评图纸，刘院长又很温和加她让她不吝提问。
叶文豪刚毕业就在市院工作，现在在明城地产的工程部干活。他对刘院长和冯院长的评价很高，认为他们是认真负责的好工程师。
看完房子，他们出去骑车，一路沿着南城海湾骑行。叶昕雨深吸了一口气，闻了闻海边公园里清甜的空气。
“等做完这个香园住宅，我会考虑下换工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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