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娜并没有认出你，这是件好事。
你不认为年纪尚轻的小姑娘会对你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大概只是对特殊过往有所执念罢了。
眼前少女少男个个容貌不俗，但除却唇下那点小痣并无相似之处，若是说收集替代品，莉莉安娜那态度似乎又过于敷衍。
座上的莉莉安娜终于注意到你的存在，目光定定地望过来，如果说她看别人的眼神像在看废置垃圾，那么看你的眼神是略显复杂的，只瞥了一眼便别过头去。
“来人，让她收拾收拾。”
你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湿哒哒的，衣服贴着身体的曲线，看起来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黏腻湿热，十分难受。
毕竟是泡在池子里没清理过。
你注意到有个年轻的女孩从旁边走出来，普通的长相，并无显著特征，看起来竟是个普通人类？
女仆看起来年级不大，脚步都轻快雀跃，路上还频频好奇看过来，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打量，看起来若有所思，过了会笑着开口道：“那位大人原来是这般动人的容貌，难怪魔王大人对别的赝品瞧不上，还得是你这样的仿真品才能讨得魔王大人欢心。”
仿真品……？
你沉默，并没有搭话。
“你到底是人类还是他们送来的人造物呢？”女仆凑近。
没等回复，又愧疚地轻呼一声，“忘记你送过来时已被拔除舌头，封印魔力，现在不能说话。”
很好，原来“你”是哑巴人设。
虽然不知道她们错认做谁，至少结果对你来说再好不过了。
这个话痨女仆脚步轻快，小步踮脚，不知怎么让你有种熟悉感，长得有点像印象中的某个生物。
是莉莉安娜小时候捡回来的一只小狗，喜欢巴巴围着人打转，精力旺盛得厉害，时不时缠着人要玩，你有次嫌吵得厉害，给它下了禁言术。
那小狗便委屈巴巴扒到膝上，用爪子轻轻搭在手腕处，黑亮的眼睛水灵灵地望着你，看得你于心不忍，把禁言术解了，把它丢回给莉莉安娜。
伊雅越看越觉得像这么回事，只是那小狗并非魔物，只是普通的村口小流浪，想想也不大可能活这么久。
女仆话实在有点多，一路上倒豆子似同你碎碎念，甚至还有许多自己未曾听闻的皇都见闻，下意识挑了下眉。
“大家说魔王大人暴戾无常，阴晴不定，是比上任魔王还要凶恶的权谋家，因为原先是人类会比魔族更熟悉人类弱点，懂得操控人心。”
“大家都在传魔王大人在进行可怖的人体实验，为魔族军队中实施黑魔法禁咒，魔族本就年岁长久，体格远超人类，若真能永生不死，定会战无不胜，成为为祸世间、逆转人伦的可怖统治者。到时人间再无人类立足之地。”
暴戾无常、情绪起伏不定，这确实是修习黑魔法会带来的副作用，回想起之前见过那些男男女女，竟是试验品。
女仆扼腕叹道，言语中夹带着些许不满，“但也不是所有实验体都能经受魔力融合，脆弱的人类原本连作为实验样本都没有资格，可是比起协作实验，那些人类可是被他们同胞抛弃，岂不更可悲吗？而魔王大人分明是给予他们生存的可能。”
你垂眸，没有任何反应，思索她口中所说的实验有几分可能性，更为古怪的是……
你这张脸曾经招致不小的麻烦，自此之后便再也不以真面示人，所以除却莉莉安娜、神女以及神殿的同事，应当没多少人见过所谓“神使大人”的真容。
那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仿真品又是从何而来？
已是夜深，简单梳洗过后你躺在床上，没过会一股熟悉的气息贴近。
柔若无骨的双手缠上你的背部，搂住你的腰身，不是多么重的力道，尚且处于忍受的范围内。
你闭着眼继续装睡。
但渐渐身后人像是不满足于此，膝盖卡进你的双腿之间，枕着你的肩膀，脑袋挨在你的肩侧。
你睡衣领子很宽松，在少女鼻息翕动间，察觉到一点点湿意弥漫，沾湿衣服领口。
莉莉安娜总是这样，无声地流泪，小声地啜泣。
像是很害怕惊扰那般。
你正犹豫要不要睁眼提醒对方，或是拍拍对方的脊背，安抚对方的情绪，却听见后面传来少女低沉的呓语。
“你还会走吗？”
原本搂住你腰的手松开，莉莉安娜单手抚过你的膝盖，顺着往下，指尖轻轻触碰你的小腿。
“如果又要抛下我的话，我该如何对你呢？”莉莉安娜声音低哑，带着难以明说的晦暗阴沉，“说不定这次会把你关起来，让你再也做不成那些令我讨厌的事情。”
“……”
你没想到自己的离开会给她带来这么深的执念，说不定那天的最后一面，会给她带来强烈的心理阴影。
你手指动了一下，想去勾住她的衣摆，却察觉到对方的抽离。
“我在同个仿真品说什么呢？”莉莉安娜冷漠地下床，抓着床沿，有点好笑地自嘲道。
仿真品当然不会回答她，她也像是知道这点，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你想莉莉安娜应该是不会再来见你，但每隔两日，她再次来找你了。
浑身散发着黑魔法的可怖气息，幸亏你这时已经不再是神使，不会产生魔力排斥，否则在这冲击下，你恐怕也无法保持淡然。
而她一上来却掐住你的脖子。
莉莉安娜眼眸猩红得可怕，底色尽是癫狂和怨恨，低声道，“可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凭什么不爱我，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为什么到最后你还要抛下我，你真的很残忍。我会变成你最讨厌的怪物，你憎恨的人，如果你不能爱我、选择我，那就恨我，到死都恨我吧。"
就在你以为对方要把自己掐死时，那双暗色的瞳孔落到你脸上，动作迟滞，手上力道渐松。
“不行……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她轻轻眨动眼睫，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掉落，砸在你的面上，黑暗中少女咬住唇瓣，用力抑制喉咙间的细碎呜咽，伏低身子跪坐在床上，那是潜藏着痛苦的低低呜鸣，像正被烈火浇筑焚烧那般。
“伊雅，你怎么能这样抛下我？”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她的母亲，她的爱人，她的饲养者。
明明是那人擅自将自己捡回，给予她生存的希望，教授她、温暖她，最终却又无情将自己弃置。
“我可以为你变成任何模样，只要你说，可是你从未要求过我。”
假装乖巧听话的孩子讨人欢心也好，作出过分行为引起注意也好，莉莉安娜种种行为，从始至终只是想让你注意她，发现那点昭然若揭的心思。
你默然，不知该作何等反应，甚至连抬手去触碰对方的脸颊为她拭去泪水都做不到，整个人只能像人偶一样被少女圈在怀里，密不可分。
同事给你出过一个相当离谱的主意。他说爱意是人类内心的泉涌，而恨比爱更长久，更充满力量，如果能让对方爱上你再痛恨你，那想必能达成女神的请求。
你其实没听懂那一堆废话，你只听懂了爱。于是你认为只要让莉莉安娜爱上你，给予希望再让她失落痛楚，就足够了。
但是到头来，她都没能恨上你。
同事错了个彻底，即使没有恨你，她依旧成为可以独挡一面的恐怖魔王。
现在莉莉安娜告诉你：“母亲，您根本没教会我什么叫爱。”
莉莉安娜并不是不懂爱，只是比起那些拙劣的爱意表演，早就清晰透过那道纤细的身影捕捉到自己想要的。
是那个无所谓有或者无的伊雅，那个随心所欲、兴起即行的伊雅，她当然知道神使大人领自己回家是有目的的，是有代偿的，可是那又如何？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神使，只是在笼中牵起自己手的那人。
莉莉安娜痛恨自己那时的无力，人不能永远不后悔，可是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承受痛苦和后悔，你的离开把她的生命延长到极致，但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触碰到未来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永生的年岁过于漫长，你平静到略显枯燥的生活只有莉莉安娜的闯入带来些许不同。你重获新生以来，对事物没有任何欲求和波动，却也无法否认自己曾被艳丽又明媚的色彩惊艳到，女孩的无心之举终究在心底留下了痕迹。
或许是那天旅途，不经意间途径溪流，看见溪边摇曳的野花花海，花瓣被风吹动，送入你的掌心。
“真想让她也看看。”
无意间发出这样的感慨，连自己都有些诧异。
“她”是谁呢？
看着手中与那时相似的花朵，你想起那个银发的女孩，扯着你衣摆、乞求你留下来的少女。
被埋藏在地下数千年的冻土种子，撬动冰冻的地面，冒出一点尖尖，顶着她内心那点点发痒的好奇，铺天盖地成长着。
漫无目的、自在散漫的旅途，迎来了终点。
你打算回去看看，看看那个曾经奄奄一息、脆弱不堪的人类女孩如今成长为何等模样。
捻着那朵花，你同商队踏上重返皇城的归途。
“我、我爱你，伊雅……”不再是伊雅大人而是伊雅，莉莉安娜的狼子野心不加掩饰，她痛恨过自己的弱小，却不觉得自己有错，“不会让你走的……就、就算不愿意，也只能留下……看着我、只能是我……”
眼角还淌着泪水，那些冷硬阴沉的话语从这样脆弱、柔软的魔王嘴里说出简直是毫无威慑力，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声，你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自语。
“莉莉安娜，你真是个固执的笨蛋。”
醒来后她看见你两相互交叠在一起的手，先是一愣和痛苦，随即看见你脖子上的红痕，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那天后，莉莉安娜每晚都会过来见你。
或是被她轻轻捏着手，或是被欲言又止盯着唇瓣，但莉莉安娜没有凑过去的意思，只是晦涩地端详着，又痛苦地移开眼。
你尽职尽责扮演着哑巴的角色，莉莉安娜没有限制你的自由，虽然你也无事可做，无聊地在魔王宫殿内闲逛，看口流涎水的低等魔族对自己垂涎三尺，又无可奈何。
你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不错，能近距离观察少女的日常，看她对底下的魔族发号施令，看她冷笑着拧断叛徒的脖子，凶残程度与自己当年也不逞多让。
直到那天有人请见，你坐在大堂发呆，看到一行身着黑袍的人被领进魔王城向莉莉安娜请见，那些人注意到你，只一眼视线就再没有移开过，虽然蒙着脸却能从中看出惊慌的神色。
你轻轻挑眉，略有不解。
座上的莉莉安娜偏头看向他们，眼神毫无温度地扫落到他们脸上，“乱看什么？再看就把你们眼睛挖掉。”
“魔王大人，我们今日是来献礼的。”下面的黑袍者弯腰行礼，指着身后人说道，“不知您竟然早就寻到仿真品，还是我们晚来一步了。”
跟在末尾的黑袍人外袍落下，脸上的黑纱也被人摘下，露出一张同伊雅别无二致的脸，就连唇下小痣的位置都没有丝毫偏差。
那个同伊雅长得极其相似的女人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被伊雅捕捉到。
伊雅皱眉，脸色难看地注视着对方。
这人……
很熟悉，非常熟悉，熟悉得让莉莉安娜警铃大作。
莉莉安娜双眉慢慢皱起，面色阴沉，目光瞬间投向座下的你，声音硬是维持住一贯的冷然，“她是国王送来的试验品，那你是谁？”
你还能是谁？
你单手抵住自己下巴，双腿交叠，虽在座下却不显半分低微，眼见要被人揭穿，反而笑吟吟问道。
“你觉得呢？莉莉安娜，你觉得我是谁？”
莉莉安娜沉默良久，先是冷厉扫过黑袍人一样，手中黑暗魔法凝聚，把他们都往外用力一推，黑雾瞬间笼罩住座前，形成独立的空间。
本以为对方会愤怒地质问，但是目力不错的你能清楚看见座上人的神色，银色长发的少女先愣了一下，牙齿用力咬住唇瓣，在你同她目光对上瞬间，眼眶彻底红透。
王座上的人一步步向下。
长长裙摆拖拽在地板上，她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你被这幅怒气冲冲的气势震慑，双眼微眯。
莉莉安娜终于走到面前，见你还是一副无辜茫然的模样，伸手拽住衣领往自己身上带去，恶狠狠说：
“我最讨厌你这个骗子啦！”
然后狠狠咬了你的唇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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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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