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家所在的地界是宁州的墨月城。
与邻城接壤的小镇名叫临月镇,一条宽阔的江流隔开两城,同时也带来了繁华的商贸。
这是宁州最繁华的地方之一。
每年的中秋时节,临月镇都会组织灯会活动,有人赛诗有人放灯,还有比往常更多的商贩,热闹非凡。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原本还算宽敞的街道此刻也变得拥挤不堪。
这里距离殷家族地算不上特别遥远,应霁在来的路上还担心过会不会遇见殷家人,他现在可还处在禁闭状态。
但在临月镇门口落了脚,他便觉得自己担心得太多。
行人摩肩接踵,应霁现在的身高还不到一般成年人的肩膀,走在人堆里的时候,只要没刻意地低头看,谁也认不出来他是谁。
这是个好消息,但应霁还有感到有些郁闷。
栾煦很努力地憋住了笑。
这样繁华热闹的场景,对他而言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此刻见到这样多的人,一时之间还有些怀念与新奇。
小狐狸同样想要来凑这个热闹,但狐狸的模样太过显眼,于是委屈巴巴变成了一只迷你小白狗,完美融入了栾煦怀里。
等到了这里它才发现自己好像多此一举,入口处的人多到保持平视都很困难,压根不会有人往别人怀里看。
但栾煦挺喜欢它的新形象,于是它只好乖乖地趴在他的怀里任他蹂|躏。
好在穿过入口之后,人流经过数个岔路口得以分散,视野就变得开阔了很多。
这个时代比真正的古代民风开放得多,镇上来来往往男女老少都不少见,还有不不少姑娘们结伴逛街。
一对年轻的夫妻牵着女儿的手从他们身边路过。
小姑娘手里提着兔子花灯,又眼巴巴地盯着对面的糖葫芦流口水:“阿爹、阿娘,我想吃糖葫芦。”
母亲伸手合上她的下巴:“昨天不是才吃过,吃了一口又不肯再吃。”
小姑娘转了转眼珠子,一脸无辜地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我今天一定能多吃几口。”
最后父母还是牵着她走向了卖糖葫芦的小贩。
“阿霁?”
栾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应霁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那家人看了好久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要牵吗?”栾煦把手伸到应霁面前,嘴角挂着几分揶揄的笑。
应霁并没有感觉到嘲笑的意味,倒像是把他当成了应该要撒娇的小孩子。
栾煦并没有收回手,应霁小心翼翼地将手放上去,然后就被握住了。
相较于常人,栾煦的体温其实偏冷一些。
但应霁记忆之中上一次牵手,已经是母亲还在世的时候,那时候她也曾带着他去逛过灯会,带他去猜灯谜,给他买糖葫芦。
记忆中的温度早已冷却,应霁反倒觉得栾煦的掌心烫手。
但他没有放开。
-
应霁最终也得到了一串糖葫芦。
虽然他被迫分了一颗糖球给小狐狸,但他嘴角的笑意一直都没有放下来过。
直至他们走过某个岔路口。
僻静一些的小巷里传来一群少年对话的声音,听起来都与应霁年纪相仿。
衣着华丽的女孩儿头戴着一堆珠翠,装扮得有些不伦不类,但从首饰成色来看无疑都是价值不菲的上品。
她抬起下巴仰着头,骄傲得好像是尊贵的公主。
比她年纪稍长一些的少年微微弯着腰,迁就着她的视线高度,然后捧着一只朱钗递到女孩儿面前,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示好。
“这是我刚刚从诗会上赢过来的,听说原本是进供给皇族的贡品,我想这才配得上大小姐的身份。”
女孩儿随手接过朱钗,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觉得满意,然后才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年。
“你倒是比应霁那个贱种懂事多了。”女孩儿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念在你先前识人不清的份上,之前的事就算了。回去之后我会帮你向父亲美言几句的。”
少年脸色微微变了变,但仅仅只是把头垂得更低,轻声应和了几句。
“行了,你可以滚了,别扰了本小姐的兴了。”女孩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少年恭恭敬敬地道别,然后转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拐角处。
然而少年一走,女孩儿就变了脸色。
她将那支朱钗往地上一扔,然后抬脚直接踩了过去,语气鄙夷:“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穷得饭都快吃不上了,竟然还敢妄想高人的垂青。”
另一些少年嘻嘻哈哈地应和着她的话。
“没脑子的蠢货罢了。”
“先前启瑜大小姐只是随口一说让他去除掉应霁那个废物,他竟然当真了。“
“那个废物再怎么说也是呈禄大人的亲生儿子,如果真的被人害死了,呈禄大人怎么可能不追究。”
“但是,如果那个废物真的死了怎么办?”
“那跟大小姐有什么关系,不是那个殷池自己动的手吗?”
……
少年们簇拥着大小姐殷启瑜走出小巷,连头也没回。
他们的背后,被肆意嘲笑的殷池却没有真的离开。
他面色苍白地看着那些人离去的背影,神情却有些麻木。
等到那些人彻底走远,他踉跄着走回原处,俯身捡起了那根被踩得变了形的朱钗。
上一次带殷霓出来玩的时候,小姑娘就眼巴巴地盯着一支漂亮的朱钗看了许久,她想到娘亲的生日就快要到了。
娘亲辛苦操劳了这么久,身上的衣服都还打着补丁,自然也没有半点首饰。
他们没有钱买。
殷池自幼丧母,父亲对亡妻感情颇深没有再娶,殷池这个独子自小便由婶婶照顾长大,感情自然深厚。
当时他向妹妹保证,日后一定让他们母女过上好日子。
所以他选择将这根好不容易赢来的朱钗送给那位“大小姐”殷启瑜。
名义上的“大小姐”,实际上的私生女。
他好朋友的“妹妹”,年纪却只比应霁小八个月。
然而私生女的身份并不影响她比应霁这个名正言顺的嫡子更受宠爱。
当然,应霁这个好朋友已经是过去式了。
或许死亡对应霁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毕竟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再真心待他。
包括殷池自己。
殷池闭了闭眼睛,收敛起那些动摇的思绪,起身准备离开。
但下一瞬,他的脚步就被钉在原地。
抬头的刹那,他看到应霁站在不远处与自己对视。
应霁没有像往常一样对他微笑,却也没有显露出鲜明的怒火与恨意。
他平静得好像一道飘浮的鬼魂。
殷池脸上刷得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那一瞬间他甚至想不起来去看看应霁脚下的阴影,他只是僵硬地、麻木地、惊恐地看着那道影子。
然后一眨眼的功夫,那道影子就消失不见了。
殷池不敢上前,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一转头踉踉跄跄地便跑远了。
那个拐角处,栾煦看着他的背影眯了眯眼睛,然后抬起手。
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少年的身份了。
但应霁按住了他的手,对他露出了祈求的神色。
栾煦与他对视着,等待着他的解释。
“最后一次。”应霁抿了抿唇,“从今往后,就当我们已经两清了。”
所以,这一次,就算了。
应霁用目光如此乞求着。
“反正也不是要杀我的人。”栾煦放下了手,这一会儿功夫殷池也该跑远了,他伸手捏了下应霁的脸颊,比往常还要用力一点,“你开心就好。”
应霁踌躇着,期期艾艾地道歉:“对不起……”
栾煦问他:“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应霁声音低落:“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栾煦说:“我并不认为有人情味是什么坏事。”
他只是代入了家长的视角。
看到一心置自家孩子于死地的凶手,哪个家长都会觉得愤怒。
他们绝不会对孩子们之间曾有过的情分感同身受。
但栾煦决定尊重应霁自己的意见。
“对不起……”应霁下意识又说了一遍,然后紧跟着解释,“之前因为我,他丢掉了一个很重要的机会。”
就在应霁被先前那个师父看中之前。
殷池比应霁年长一些,表现出来的天分也更好,按照常理来说他很容易得到长辈们的青睐与提携。
但族内因为他与应霁走得近,所以没有长辈愿意向他示好。
族内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殷呈禄对这个长子的态度,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讨厌应霁,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想要讨好殷呈禄,但没有人真的想去得罪他。
漠视就是他们能给出的最好的态度了。
殷池跟应霁走得那样近,天赋又没有好到让人愿意为之承担风险的程度,自然也被一同排斥了。
于是殷池仅有的机会便只剩下了族外的高人。
一些门派会定期去各大家族里挑选一些好苗子,也算是一种利益往来的手段,但只要出门打着家族的烙印就行,没人在意他在族内是不是受欢迎。
对于普通人而言,修行之路困难重重,没有师父引路寸步难行。
殷池原本已经得到了一个机会。
他还曾兴致勃勃地与应霁和妹妹描述过未来,畅想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自立门户,将家人和应霁一起接出殷家,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就在将要离开殷家的前一天晚上,他被除名了。
毫无缘由。
没有任何解释。
殷池还安慰应霁和妹妹,自己还年轻,以后多的是机会。
但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这是一个警告,或者说是耀武扬威的宣示——
跟应霁走得近的人都别想好过。
除了殷呈禄一家,还有谁会那样憎恨应霁,又有那样大的能量左右那些门派的决定呢?
然后紧跟着就是应霁走了狗屎运,被宁州最有名望的尊者挑中当了徒弟。
送应霁离开的时候,殷池说着祝福的话,但表情分明就很勉强。
但那些细节,应霁直到被背叛过一次之后才真正体会出来。
麻木之余,他心底或许同样生出过愤怒与憎恨。
但再次见面的时候,他只感觉到深深的疲倦,还有一些自厌。
或许他们从来没有成为过朋友会更好。
应霁没办法那样大度地原谅他,可也同样无法真心地去憎恨他。
他茫然地看向栾煦,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又该如何排解,便遵循着本能将那些过往与情绪一股脑地倾诉出来,向曾拯救过他的年长者寻求帮助。
栾煦对他说:“那就到此为止吧。就像你说的,就此两清。”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仅限于你曾经那个朋友。”
罪魁祸首实在让人讨厌到手痒。
应霁也第一次显露出厌恶到近乎憎恨的神色:“我讨厌他们。”
“那就好好修炼。”栾煦感到了欣慰,“报仇这种事,当然要自己亲自动手才有价值。”
应霁对自己并没有那么深的自信,但还是认真地点点头。
“想去看河灯吗?”栾煦换了个话题。
“想。”应霁说道,“但那里人太多了。”
先前拐到这里来之前,他们就看到河岸边已经挤满了人,据说即将会有花船游行,这会儿人只怕更多了。
“有时候脑筋也要稍微变通一下嘛。”栾煦伸手打了个响指,叫道,“浮光。”
小狐狸抖了下耳朵,狗腿地应道;“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栾煦捏着它的后颈皮,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你应该会飞吧。”
小狐狸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它很想说“不会”,但没那个胆子,只好干巴巴地承认;“……会。”
栾煦冲它露出了一个微笑:“那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了吧。”
小狐狸:“……”它不想懂。
但不敢。
小狐狸:“……懂了。”
-
狐妖显现出了原貌。
巨大的身形宛若一座小山,却无比灵巧地跃向了天际,穿过层层薄雾,俯瞰着夜幕下的山河。
应霁趴在狐妖的背上,在它起步时便下意识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刺骨寒风。
无形的结界将凛凛的夜风挡在外面,他甚至感觉不到任何颠簸,栾煦的手放在他的脑袋上,低笑了一声,提醒他可以睁开眼睛往下看。
起初他只能越过人群的脑袋,看见被照得粼粼的江面,然后他又看到江流的上游,一艘艘亮堂的花船缓缓穿过桥梁,如同一条金色的游龙。
再后来那些人群与游龙也变成了小小的一个点。
夜幕的尽头,他看见群山的轮廓。
“世界很大,比你现在所能想象的要大得多。”栾煦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那是北面,是你母亲出生的淮州,往东是澜州,再往东是海,海的另一头或许还有新的陆地,陆地之上还有天空,天空之外——还有神明的居所。”
“殷家,只是宁州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
“早点长大,去看看世界吧。以后会是你将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
应霁注视着栾煦的眼睛,问他:“那你呢?”
专注的眼神里饱含着某种执拗的期待。
栾煦微微怔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起来。
他说:“我陪你一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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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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