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大人……我……”温光曜把方老太放在床上,老人像一把枯柴似的被丢在床铺上,发出一声细弱的呻吟。
温姮并不理会他,坐在床边伸手给老人探脉。
唐漱却没那么好的涵养了,恨恨瞪了温光曜一眼,嘲讽道:“畜生尚知舐犊之情,看来有的人连畜生都不如。”
温光曜碍着祭司的威压不敢辩解,田翠香却不害怕,不管不顾地大骂起来:“哎我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说话的,你妈没教过你礼貌吗?”
在‘你妈’两个字出口后,唐漱的神情冷了下来。
静心看诊的温姮在这时抬起头来,不带感情的目光在田翠香身上掠过,最终停留在温光曜身上。
温光曜连忙拉住自家妻子,连连道歉:“祭司大人,这位小姐,我老婆脾气急,实在对不住了!”
俨然一个卑躬屈膝的老实人形象,若在大街上见了,绝对想象不到这个人能把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母亲放进棺材里,只为了老人能尽快咽气。
唐漱一个演员,对人的情感和周围环境十分敏感,她踏进这个家便知道,田翠香看似张牙舞爪,但这个家里真正做主的人是温光曜。
她冷笑一声,也不多说什么,安静下来等温姮的诊断结果。
温姮像个真正的大夫一样,把完脉后站起身来,不顾老人身下有些脏污的床铺,亲自解开她身上过于厚重的衣服,仔细查看手脚和身上的情况。
唐漱这才注意到方老太身上穿的衣服,藏青色的底子,印花是寿字,黑色的长裤,脚上穿着古装剧里才会穿的白底老布鞋,鞋帮上用的布也是藏青色寿字纹样式,这一套是最传统不过的寿衣,和梦魇中所见的一般无二。
方老太还活着,但在她儿子儿媳眼中却是个死人了,穿寿衣,睡棺材,一日一日的安静下来,只等着她最后一口气的呼出,他们便将那棺材盖彻底盖上。
人间与地狱的界限不再清晰,几步之外的庭院里太阳正好,她却像个真正的死人一样,闻着身上的越来越浓的腐烂味道,再过几天,会有蛆爬满她的身体,啃噬她曾在人间停留的最后一点证据。
肉身腐烂,灵魂却不会得到安宁,她永远会记得自己的死亡,多么可怕的等待啊,忘得掉吗?阴间差使来锁魂时,甘心离开吗?
她来人间一趟,渡过艰辛的前半生,农活和家务将她的脊背压垮,她背上的孩子从儿子变成孙子,直到一个不小心的摔跤,腿脚不再灵活,她的晚年彻底安静下来。
从大儿子家到大女儿家,最后住到小儿子家,小儿子媳妇嫌她身上不好闻,让她独自住在旁边的老房子。
村里人人都说,她小儿子就是个懦弱的耙耳朵,为了媳妇连老娘都不要了,媳妇不养老娘,他话都不敢说一句。
真的是这样吗?她心里明镜似的,小儿媳性格火爆,但最听小儿子的话。
有时看着躲在媳妇后面唯唯诺诺的小儿子,她甚至觉得小儿子手里的烟头变成了一把刀,他托着小儿媳的手,举刀向她坎过来,血喷出去,染了小儿媳一身,他却干干净净的。
他是一个怕老婆的懦弱男人,仅此而已,罪孽和鲜血都是他老婆的,他只是不够强硬罢了,并不是一个犯了多大罪的人。
人们会这样想,这个男人只是不够强势而已,但并不是一个坏人。
……
“怎么样?”唐漱问。
温姮轻轻摇了摇头,老人本就到时候了,又经历了这一遭,估计熬不过今晚了。
唐漱也只得叹息一声,没见到方老太时,她还有几分怨气,毕竟是个人都不想被无辜卷进那样恐怖的梦魇中,然而现在,面对一个将死之人,她实在是怨不起来。
死亡的意义,她是明白的,就像妈妈的离世,一个人的生命戛然而止,无论是精彩还是平凡,对于亡人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下午村长和方老太其他儿女都到了,方老太床前坐满了人。
大女儿拉着方老太枯柴般的手摩挲,泣不成声:“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也不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大儿媳妇也在一边抹眼泪,到底是做人媳妇的,方老太这个婆婆对她说不上好,但也不坏,她不是铁石心肠,自然悲痛。
田翠香坐在门槛上,不屑地撇了撇嘴:“当初叫老太太跟着你们住,一个个都不愿意,我辛苦服侍了她几年,到头来还是我做得不好了?早知当初,我们也应该把老人赶出去!”
妯娌姑嫂间的矛盾,向来复杂,几人话赶话的吵了起来,甚至开始大打出手。
都是能干活的女人,打起人来绝不是简单的扯扯头发,没一会儿功夫,田翠香被大姑子几巴掌打得流了鼻血,嘴角裂了个大口子,一脸的血肉模糊。
村长和其他人闻声赶来,连忙把人分开。
“你看看你们这像什么样子,当着老人的面打成这个样子,是成心不想让她走得舒心?”饶是村长这个温和的老好人,也不得不冷下脸来。
唐漱在院子里看完了这场闹剧,戳了戳温姮的手臂:“你不能管管?”
毕竟老人的生命也只剩几个小时了,再这样下去,走了都不得安宁。
温姮:“术业有专攻,这种人间世,得找人间官。”
说完,示意唐漱再看。
屋子里奇迹般地安静下来,战火平息,恢复了悲伤的氛围。
村长不愧是村长,唐漱长叹一口气,面对这种事,不可避免的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若是我,晚年床榻前守着的是这样的子女,我宁愿回到当初,不叫他们来着人间!”
她语气愤慨,十分不甘“为什么方老太临死前的心愿仍然子女们都陪在身边?”
之前温姮设法使方老太短暂地恢复了清醒,这是老人亲口说的遗愿。
“对一个人好的方式不是按自己的想法来,而是顺着她的意愿,成全她。”温姮说完,看唐漱的眼神温和下来。
“至于之后的事,自会有裁决。”
听到这里,唐漱才舒服了,她的思维很简单,世间公道,无非公平二字,坏人就受到应有的惩罚。
……
方老太是夜里十点整去世的,唐漱和温姮亲自看着老人被装殓了才回去。
一路上唐漱都很沉默,她埋着头,一直落后温姮一步,眼睛盯着她的脚尖,不断重复着往前的机械动作。
耳边任然是凌乱的风,竹影乱舞,如她受到惊吓跑去向温姮求助那晚一样。
可是心境已经全然不同了。
“你说她得多害怕才会创造出梦魇啊,到头来还是没逃过,那个棺材那么窄,怎么能容纳一具□□呢?”
“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没有人可以阻挡,唐漱,她走前已释然,灵魂会得到安息的。”将要跨过一个小水渠,不过一步的距离,温姮还是把手向后伸去,准确地抓住了唐漱的胳膊。
“温姮,”唐漱骤然停下脚步,站在水渠的另一边看着温姮,眼睛在月色下装满了化不开的忧愁。
“……若一个人离开世界时带着遗憾和怨恨,还能得到安息吗?”
“我经历了这样灵异的事情,才断定世上必然有灵魂,有一个只属于亡灵的世界,死亡并不是一了百了……对吗?”
唐漱扯出了个难看的笑来,半闭着眼睛,下定决定要问个明白,却又没有勇气去听回答。
温姮看着那双脆弱的眼睛,说话的语气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先过来吧,夜里露水重,小心湿了鞋。”
水流哗啦啦的流过,惊醒了陷入情绪中的唐漱,她步子一跨,刚好抓住了温姮的手。
就在唐漱觉得温姮不会回答她的问题时,她却开口了。
“一了百了只是大家一厢情愿的愿景,死亡却不是通往无忧世界的大门,”温姮说得很平静,“肉身死去,大多灵魂都会在瞬间失去记忆和情感,生前的喜怒哀乐都不会被保留,就像初生的婴儿,干净的来,干净的走。”
“大多数?”
“极少数,尤其是非自然死亡,或是生前遭受了极大痛苦的灵魂,那些生前的烙印不会随着进入往生之路得到痊愈。”
唐漱急急地追问:“这样的灵魂会怎样?”
“会流落在混沌之中,或是徘徊在阴阳的交界。”
“就是我之前不小心闯入的地方?”小楼的灯光就在不远处,唐漱借着这光,把温姮的脸看得清楚。
“还没谢谢你,之前在鬼市救我的也是你,对吧?”
虽然是疑问,但是又异常笃定。
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唐漱点了点头,在唐漱之前推开了院门。
吱呀——
“你不问问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温姮侧过身来,眉眼一挑,淡笑着望向唐漱。
“因为背影……”唐漱垫着脚尖,上前了一步,似要将温姮压在门上,然而娇小的身体却不能如主人的意,远远看去,像是她在投怀送抱。
“我在雾元,再没看过比祭司大人更挺拔的背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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