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将近，仲秋将至。
在日月城住了足够久，一切事了，宴席将散。阁主覃言之刚刚离去，继续做他的事情，文落诗和长晓也计划着离开松烟阁，去往第七重天凭栏镇。
这日，文落诗在屋里收拾东西，打扫卫生，把临时住的屋子恢复原状。长晓与她在屋中聊了一会，见她把床收拾好，打算换衣服了，便率先出门，去到院子外面等她。
司夜知道他们要走，提前一天请他们吃了饭，也特意没去找朱明承。此刻她扒着窗户，看着对面的屋子，目睹长晓从文落诗屋里出来，眼神直直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过多久，文落诗也出来了。司夜站起身，推门而出。
“呦，司夜夜，我以为你不在，”文落诗见司夜从屋中出来，微微吃惊，“知道我要走，来送我呀？”
司夜难得面色沉稳，颔首。
“别这个表情，又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文落诗见她难过的样子，有些好笑。
世界上有很多相遇和离别，而这些往往没有定数。文落诗不止一次体会过会飞的好处，这可以使得两个多年未见之人在几个时辰之内见上一面。离别虽苦，却不是不可重逢。相比九天之下的人间，她经常觉得自己已是万幸。
“我在想，”司夜咂嘴，“下次再见面，说不定咱们都各自成亲了。”
文落诗愣了半晌，道：“你还真有可能。但我没可能。”
司夜皱了皱眉：“文落诗，你知道吗，朱明承他真的挺好的。哪怕我俩中间隔了很多，但我一直觉得，我们最后会走到一起的。”
文落诗点头：“我早就说过，你眼光不会差。你有旁人没有的毅力，就应该比旁人获得更多的幸福。”
幸福。好久未提及的一个话题。文落诗心想。
司夜抬起头，对上文落诗的眼睛：“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是个很容易想不开的人，好几次都觉得快要活不下去了。但是这几次全是因为有你陪着我，我才活得好好的。”
“你昨天不是已经谢过了吗？”文落诗灿然一笑，“你找的那家酒楼真挺好吃的，而且豆浆好喝。”
司夜知道文落诗在放缓话题，调和气氛，忽然松口气，耷拉下眼。
“再说，我当年初到重霄，人生地不熟，是谁让我借住，还教我如何在那里扎根的呀？”
司夜好似破涕为笑一般，摇了摇头。
“行了，哪天再遇到解决不了的事，给我传个信，我随时来找你。”文落诗这些年见过太多大风大浪，也见惯了离别，故而看得很开。她整了整衣衫，准备抬步离开。
司夜跑上前去，拦住她，故意嘟嘴：“我可不信，万一你成亲了没时间了怎么办？”
“我不会成亲的。”
司夜的眼神暗淡一瞬，忽而变得郑重起来：“文落诗，你这样，自己累不累啊？”
文落诗脚步顿住。
司夜语气真诚：“我说过，你已经很好了，足够证明你的独立和强大，没必要再用这些去限制自己。”
文落诗转过头，却没说话。
“虽然你怎么说也不愿意承认，但谁都能看出来，你其实是动了心的。恰好对方又对你有意，别因一时的幼稚或疏忽，生生错过了啊。”
她劝得很诚恳。这些话，是一个多年的好友发自肺腑的忠告，是真心希望朋友能过得更好。文落诗听了后，难得没开口回应，只觉得心里空空的，眼底酸酸的。
“我知道谁也劝不动你，本来不打算说的，但我刚刚犹豫很久，还是觉得该和你多说一句。就最后一句。”司夜走上前，帮文落诗整理好她臂上挽的披帛，认真开口，“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本以为文落诗会开口辩驳，谁知这次，文落诗真的沉默下去，而且是很久很久。
直到最后，司夜以为文落诗会再次闭口不谈，然后像往常那样选择拂袖潇洒离去时，文落诗忽然退后一步，轻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足了勇气，用很小的声音说：“这花太高，我折不了。”
说罢，她脸色平静至极，眼中是一片死寂，仿佛无波无澜，不再拥有任何情绪。
但司夜看出来，文落诗是有点想哭。只不过她在努力忍着。
像是注意到司夜疑惑的神情，文落诗咬着嘴唇想了想，又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补充道：“我也不想去折。”
说实话，司夜第一次见文落诗这副样子。她做了万种准备，却没想过文落诗的回答是这样。
忽然想到什么，司夜眼中闪过惊诧，急忙抬起头。
“长晓他，是融雪之人？”
一语双关。
融雪是九重天上都城的名字，也是最高修炼境界的名字。而融雪之人往往生活在融雪城内。这是一种从上古命名时就注定的巧合，或者说，必然。
文落诗闻言，低下头，默默点了点。
司夜恍然大悟：“怪不得。”
文落诗低着眼补充：“跟修为没关系。”
司夜一个劲点头：“嗯，我知道，我懂了。你连松烟阁都不愿意进，肯定不愿意去趟融雪城那滩浑水。”
文落诗思绪有些游离。司夜此人，有时候偏偏太过于聪明。明明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能通过只言片语猜到个七七八八。她知道文落诗这些年一直躲着政坛走，故而一下子就懂了她的顾虑在何处。
“那你打算怎么办？”司夜似乎比文落诗本人还急。
“不怎么办，”文落诗叹口气，“不是说了么，这花我不折。”
说罢，两人都安静了好一会，没再出声。
直到文落诗神情终于松动，无奈一笑，打算离开时，司夜再次叫住她。
“文落诗，我很不喜欢从商的人。不跟任何从商的人接触，是我以前的最基本原则。但是这些原则在朱明承面前，都可以不算数。”
文落诗知道她没说完，静待后文。
“感情很容易保持长久，而婚姻是需要一些冲动的。说不定有一天，你真的会抛下自己的所有原则，就为了自己那一点压制不住的心思，飞奔几千里去找他。”
文落诗轻轻笑了一声：“我不会。”
但她的笑是苦笑。司夜知道，她听进去了。
“行吧，不说你了。最终可不可惜还得你自己说了算，我就送到这里了。”
司夜摆摆手，回她自己屋去。
文落诗走出院门，看到方才一直在想的那人此刻立于墙畔，风姿绰约，衣袍随着微起的秋风左右晃动，轩轩然若霞举。他侧脸如玉，隐约映着疏淡的眉目，好像正垂着眸想事情。
听见文落诗的脚步声，他翩然抬头，声音还是如平日一般淡：“遇上事了？怎么这么久？”
“司夜找我说了几句，她舍不得我走。”也不知为何，文落诗出门之前还在怅然若失，出门之后看到长晓本人，那种顾虑全部消散，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那么复杂。反正他人就在身边，想抱想亲，都是随时能干的事。
……那个，亲他就先算了吧。
文落诗与长晓并肩往松烟阁前门的方向走。她时不时侧过头看他一眼，再回过头走自己的路。
到底是放下，还是迎上触手可及，都交给未来。
*
离开日月城之前，文落诗去找一个人见了一面。
这人叫沈晚白，是个比文落诗大几百岁的女子，曾是个名动九天的话本作家，只不过近百年来销声匿迹。若是说有人能与扶月书局的覆雪齐名，那也只有欲晓书局的沈晚白了。
说来也巧，文落诗是在投稿的过程中认识的她。
前些日子她去欲晓书局门口的大街上晃悠，时不时往书局里瞅瞅，念叨着自己的稿什么时候能出结果，忽然被一个路过的戴面具的好心姐姐叫住。也不知为什么，她一看就看出文落诗是来投稿的，与她去附近的酒楼里交谈许久。
传言沈晚白此人性格孤傲，虽才华登峰造极，却是特立独行，且行踪不定。她常年戴着面具，无人知晓她真容，连书局掌柜都摇头。这些年来，她也没什么朋友。
可是她偏偏和文落诗看对眼了。
她虽如同传言一般冷冰冰，却并非不能相处。文落诗本就钦佩她，如今见能与她交谈甚欢，已是心花怒放。
她心花怒放过三次。第一次是认识长晓，第二次是认识覆雪，第三次就是认识沈晚白。
那日在酒楼里，两人简直一见如故。沈晚白一开始不太说话，也不愿意摘面具吃东西，后来聊得多了，也放开了，和文落诗聊了很多写作的技巧，也摘下面具喝了几口汤。文落诗不仅有幸目睹了她的真容，也视她说的每个字都如珍宝一般，觉得受益匪浅。只不过，每每问及沈晚白以前的事情，以及她为何近些年不再继续写作时，她都避之不提。这也没什么，文落诗早就知道她的性格内向，今天能见她说这么多，已是相当不容易。
沈晚白是个极度温柔的人。她不会刻意造作，却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柔软而平静的气息，说话的字句间带着独有的灵气，让人见了便会静下心来，放慢语调。
从那以后，两人一直保持通信，动不动就写个信聊天。连长晓都碰见过好几次文落诗美滋滋地拆开沈晚白的来信。
“和你的晚白姐姐聊完了？”长晓见文落诗撩起帘子上车，打趣问她。他一直在酒楼外车里等文落诗，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嗯。”文落诗在车里做好。
长晓指尖微动，一束蓝光作为信号飞出车厢外，猼施看见蓝光，立刻开始奔跑。
“和她说了你要走？”
“嗯。”文落诗眼睛直直的，目中无神。
长晓伸手，拨开她眼前被睫毛勾住的发丝，轻声道：“怎么回事？愁眉不展，跟失了魂似的。”
文落诗叹口气：“晚白告诉我，欲晓书局从半个月前，改了投稿规矩。”
长晓给她整理发丝的动作一顿：“改了什么？”
文落诗眼神中充满生无可恋：“从现在开始，投稿不止需要稿件，还需要一封荐书。荐书内容和形式不限，但必须来自于内行之人。”
长晓听了这话，有些不解：“投稿是一个人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别人做引荐？这又不是在朝廷上攀附关系去做官。”
文落诗本来烦得要命，一听长晓最后一句话，忽然笑出声来：“怎么，朝中很多人这么干啊？”
要不是这种情况见过太多，长晓也不会一上来就想到这个类比，不假思索的那种。
而长晓凉凉看她一眼，故意道：“你不是不想听这些事吗？”
文落诗立刻转过头去，不再理他，任由车厢内沉默。
没过多久，猼施来到城门口。文落诗一看，今天城门口换了人值守，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之前那个熟悉的士兵头领。不然，一想到当时对了应付他让长晓说出那种瞎话，她就觉得很尴尬。
检查完文牒，猼施出了城，便开始飞起来。
文落诗觉得晾了长晓这么久，不太合适，主动转过头开口：“我是不是晾你太久了？”
长晓依旧凉凉看她一眼：“还知道和我说话啊？”
文落诗知道这个人又不高兴了，唯一的原因依旧是自己不理他，干脆这回主动出击，凑过身去，坐到他身边，然后窝进他怀里：“让你抱一会，治愈你的不开心。”
长晓没忍住，笑出来：“所以，投稿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我烦的就是这个，”文落诗接二连三地叹气，“我本来就不认识什么人，为了投个稿，还得跟别人去建立联系，讨好人家巴结人家，就为了一封荐书……我从酒楼出来就一直在想这事，想不出解决办法，烦着呢。”
长晓顺着她的头发，道：“这事本就不合理。”
文落诗没好气道：“我哪里还顾得上合理不合理啊，规则在面前，我就只能接受，否则就没办法投稿。为了我的人生目标，我暂且忍一忍。”
“你改去扶月投稿不就好了？”
“我宁死不去别家投稿。”
“……”
她这话把长晓噎住。
也是，让这么心高气傲的姑娘从排行第一的书局改去排行第二的书局投稿，本就不可能。她要去的，始终只有最高处。
过了一会，待文落诗平静下来，长晓胡噜着她的后背，轻轻道：“真要荐书的话，你找你的晚白姐姐不就好了？”
“我跟她刚认识多久啊？我找她，显得我功利心极强，我认识她和使劲联系她就是为了要荐书一样。”
“从逻辑上讲，你认识她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事，而今天，这事反倒是她提起，你才得知。她愿意和你交往，不会这么想的。而且，正是因为这件事是她提及的，你找她很合适。”
文落诗还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撇嘴道：“我跟她没太熟。”
长晓莞尔一笑：“都天天 ‘晚白姐姐’这么叫了，一个劲跟我强调你遇上知己了，还不熟？”
文落诗咂嘴，不说话了。
“行了，”长晓摸摸她的后脑勺，低头看着她朦胧如水的眼眸，道，“你想太多而已。回头等你想通了，给她传个信，我敢说她肯定乐意帮你。”
怀里的文落诗轻轻点了点头。
“先不想这么多。投稿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我先带你去看灯，好好休息休息。”
车内归于平静。车窗之外，猼施正拉着车穿越云雾，驶向下一站凭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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