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了汉庭，白玉的石阶上落满了枯叶，椒房殿中却是暖玉生香，不见秋的身影。
鎏金宫灯中红烛将要燃尽，它淡黄色的火焰摇曳着，映出一个老妇人的脸。卫子夫，这跪坐着的，枯寂的妇人，已在天下母的位置上度过了六十余年，时间就像一把刻刀，将妍丽的美人面上雕刻出条条沟壑的，也将那些俯首屈膝的岁月一一刻去，人们歌颂这位皇后的贤德，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份美名将伴随卫子夫直至地底。
“您不该将印玺交予太子的，我已经告知您结局了，不是吗？”或许是夜太深了，烛光也不曾照印出说话人的脸，“您会因此而死去，您清白的名声也会因此而受到诋毁，甚至于您的牌位也会被撤去，世不受享”，黑影不紧不慢地阐述着，她的声音是那样凉，凉到这温暖的椒房殿都平添了一份萧瑟。
“可以再为我念一段《吕太后本纪》吗？”卫子夫似乎并不在意黑影说的话，她的脸上依旧挂着贤德的笑意，衣服上的金丝在烛光下却点亮了那双疯狂又压抑的眼眸——就像一片暴风雨将至的海面，谁也不知道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太后称制，议欲立诸吕为王，问右丞相王陵……”，黑影沉默良久，久到卫子夫以为她已与这黑夜融为一体，这声音才响起。
“你说，我这一生的意义就在于做好一个贤德的皇后吗？”卫子夫摩挲着手中的钟棰，年少时她凭借着这钟棰与自己柔软的腰肢走出了平阳公主府，接着又在宫廷中挣扎，耗费了所有的心力，最后才换来了一个贤后的美名。
“吕太后是一个贤德的女人吗？”卫子夫眼中的疯狂像是跳动着的火焰，隐隐绰绰却又那么分明。
“夜深了，殿下早些休息吧”，黑影想为卫子夫卸下冠冕，却被她狠狠推开。
“她不是！她狠毒，她善妒，她阴险狡诈，她玩弄权柄，她几乎把太祖的子嗣杀尽，可是她的名依旧入得青史，她是个怎样的人天下皆知！那么，我呢？”百年之后，谁会记得我卫子夫啊，她身上的金丝凤凰因她的剧烈动作而起飞，凤凰的涅槃之火要将她整个人连同灵魂一起焚灭，她就在烈火中，红润而鲜明。
“世人不会忘记您的，您是大汉的皇后，是横扫漠北的卫青的姐姐，是登上狼居胥山顶的霍去病的姨母……史书会永远记下您的名字”。
所以您大可不必冒险一次，黑影盯着卫子夫，想看她是否会因此而后悔。
“我会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姐姐或者一个姨母进入史书，哈哈哈哈哈哈，那么我这个人呢？”我的喜怒哀乐，我的所有不甘都被抹去，只剩一个贤德的符号，而这却要成为我的荣幸吗？卫子夫不再说话了，端坐着宛若睡熟，最后一丝烛光也悄然熄灭，黑影不知在何时离开。
黑影停在了平阳公主府，树木繁盛的枝丫展现着门庭的显赫。黑影直直地通过漆红的门看着了皇后殿下的前半生，为奴时的心酸也掩盖不了女子眼中的亮光。
卫子夫与卫青从这里走出，走向人生的分叉点，他们都是奴隶，却又是那么不同。卫青是火树银花，他的绽放让整个大汉朝都无法忽略他的光芒，他跨上马，用手中的弓箭与长矛让所有人见识到他的灼热。
而在宫墙之中的卫子夫呢，黑影想，她应该像是一朵牡丹，在开的鲜艳时任人亵玩，花期一过，又被人盼望着凋零，连一身枯骨都要埋于地下，再眼睁睁看着一朵新的鲜艳的牡丹在她的血肉中长出，无人在意她是如何在黑夜中一次又一次的辗转反侧，如何在孤独中清醒又沉沦，她眼里的光将要熄灭了，但是，黑影低低地笑了起来，她知道卫子夫是不会后悔的了，她喜欢卫子夫眼里的疯狂。
上林苑的火光点亮了卫子夫的眼眸，太子持着皇后的印玺，带着卫队杀进了长安城，在这一刻，卫子夫的眼眸中带着心满意足，如群星般璀璨。
赤红的汉军旗是张牙舞爪的恶鬼，在天将亮时涌出了城门，太子兵败的消息传遍了长安。“一切都结束了”，卫子夫穿着一身襦裙，自己卸去了冠冕，她看向几乎要变作透明的黑影，笑道：“再为我念上一段《吕太后本纪》吧！”。
黑影点点头，念道：“七年秋八月，孝惠帝崩……吕氏权由此起”，正念着天子使已至，卫子夫却仍痴痴念道：“号令一出太后，太后称制”，使者大惊失色急急退出。
“陛下没有下旨处死您，您依旧还有机会”，黑影握住卫子夫的剑。
“可惜，我已受够了人们对我贤德的赞扬，也已厌烦了去乞求一份高高在上的怜悯，我将像一个失败的英雄一样死去！”卫子夫手中的剑是那样的锋利，一滴血溅上了黑影的眉眼，黑影取出一支玉笔就着这滴血凌空写下“征元二年秋，卫子夫谋逆事败，自刎于未央宫”。
就用这句话为她的传记结尾吧，她会喜欢的，即使记载的是一份“谋逆”的恶名，黑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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