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的世界里,风景如旧。
肉身消散之后,方衡的灵魂回到了原初世界。
他飘在空中,看着眼前的厌殊。
蜕鳞中的男人保持着打坐的姿势,闭着眼睛,鳞片散落一地,他的相貌似乎又出现了些许轻微的变化,但是气质没有变,还是那样倨傲而又凌厉。
厌殊的灵魂大约还在建木的世界,在完成天道颁布的任务之前无法归来。
方衡完全相信厌殊能独自处理后续的尾声。
在筑梦师离去之后,龙族和神木联手解决掉一头身受重伤的木魔兽简直是小菜一碟。
五行相生相克,悲生剑气足以摧毁一头木属性的始祖魔。
思及此处,方衡决定离开,在厌殊苏醒之前,有多远走多远。
他暂时还没有想好自己该如何面对厌殊。
——太像了。
这个男人掉眼泪的模样,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太像了。
然而他的道侣还活着,在魔界活得好好的,这两人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他本该让厌殊死在筑梦师精心编织的幻术里,那是他两百年前期望的“捷径”,如今,他却偏离了最初的计划。
他为何会牺牲自己来拯救厌殊?
是潜意识里认为筑梦师更加危险,还是处于某种别的情愫?
龙的眼泪有如烈火,烧得人心口灼热。
方衡决定回天庭闭关,好好整理一下思绪,可他刚走没两步,便感到自己被人抓住了。
他心下大惊,回头一看,自己的灵魂居然像是有实体一般,被另一个灵魂攥紧了手腕。
他顺着对方的手向上看去,顿时怔在了原地。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脸,他再度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道侣。
方衡有些恍惚,难道他还没有脱离梦境?其实自己并没有离开那个世界,仍处在筑梦师的梦中世界?
下一瞬,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魔气如海水般袭来,将他淹没在一片昏黑之中。
……魔界?
昏暗的宫殿里,烛火放在骷髅头制成的灯台里,微微摇曳。
方衡抬头看向上方,他的道侣穿着一身华贵的黑衣,懒洋洋地斜坐在龙椅上,表情阴冷而又疏离,带着魔族与生俱来的邪性。
那双眸子冷冷地看着他,仿佛能冻伤他的灵魂。
方衡的心狂跳不止。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道侣看着他,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疑惑地看向自己,却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具人偶,暂存魂魄用的死物。
难怪他的道侣不认识他,他不在自己的身体里,谁又能透过一具人偶看清其中的灵魂?
方衡好想走上前去,拥抱他的爱人,但是人偶的身体不听使唤,丝毫动弹不得。
“陛下,万分抱歉,筑梦师下落不明,盗窃圣体的罪人也未找到,末将无能,还请陛下赐罚!”
一名身着铠甲的魔族单膝跪下,声音微微发抖。
“无碍,我会亲自去查。”
“陛下?”魔族抬起头来,感激地看向他的君王。
“孤辰,我最近夜观星象,推测他很快就会出现。你说,会不会是他自己拿走了他的身体?”
“这……”名为孤辰的魔族垂下头去,不敢接话,生怕多说多错。
“我把近期来过魔界的所有灵魂都抓来了。只要挨个盘查,就能找到小偷。”
说罢,这位魔界的君王走到方衡面前,蹲下身来,平视着人偶的眼睛。
“你最近来过魔界?”
“是……”方衡听见自己的嗓音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人偶关节嘎吱作响,过滤掉了人类的情绪,冰冷有如死物。
“怎么来的?”
“森林,魔潮……”
用人偶的身体说话,着实有些吃力。
“陛下,这是木魔兽倒腾的烂事,它和筑梦师联手,利用建木之梦,撕开了魔界的裂口,诱拐魔族前往异界,替它扩张领地。”
“我知道,我不在意木魔兽的动静。那些借机逃离魔界的蠢货,死就死了,我不关心。”
“是,是……”孤辰只得赔笑。
方衡发现他的道侣比厌殊冷血很多,厌殊与其相比,完全称不上是魔,反而像个光风霁月的仙修。
男人冷冰冰的手捏住了木偶的下巴。
“你叫什么名字?”
“衡。”
“大胆!”孤辰知道这个字是陛下的禁忌。
君王本人却是毫不在意。
“玉衡,与天枢并称‘廉贞贪狼’。很好听的名字。”
方衡心跳如擂鼓,他差点喊出对方的名字。
还未化形的数万个年头,他和对方一同浸泡在莲塘之下,夜观星象,在北斗七星里选了两颗,作为彼此的名字。
“最亮的那颗叫什么?”
“玉衡。”
“为首的那颗叫什么?”
“天枢。”
“好,那等我们化为人形之后,我叫衡,你叫枢,好不好?”
——枢,我们又见面了。
人偶流下了本不属于它的眼泪。
“你哭了。”男人凉冰冰的手轻轻擦去了它的眼泪。
人偶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仿佛确确实实只是一件死物。
“你很像一个人。他也总是这样,平时巧舌如簧,一旦遇到不知道说什么话的场合,就一个劲地哭鼻子。”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这个毛病有没有改。”
没有。
方衡说不出话来,在枢的面前,言语本就不是必需品。
“你回去吧,回到你自己的世界。”
枢的脸上,是方衡熟稔的温柔。
冰山消融之后,是和煦的春风。
“我今天只是临时起意,请你来魔界做客,准备并不充分。魔界浊气太重,这个木偶做的身体不好,无法替你抵御魔气的侵蚀,你呆久了,会对你的灵魂造成伤害。”
“我下次给你找个更好的身体,让你在这边呆久一点。”
枢弯下腰来,轻轻吻了吻人偶冰冷的嘴唇。
“衡,我好想你。”
-
方衡再度醒来的时候,便看见了厌殊的脸。
枢把他的灵魂送回了原初世界。
天雷劈得更凶了,他不得不向后退却,远远旁观。
厌殊的身体被雷劈得皮开肉绽,蜕下的龙鳞散落满地,和鲜血混在一起,惨不忍睹。
这个莲子构造的空间快被天雷轰穿了,若是魔尊选择在隐龙渊内部渡劫,恐怕会害死不少无辜生灵。
隔着天雷,方衡仔细观察厌殊的相貌。
厌殊长得和他的道侣很像,却又不完全一样。
两人拥有相同的身形,相同的发色,相同的瞳色。然而,枢的五官似乎更加柔和一些,不像厌殊这般棱角分明,身上也没有任何属于龙族的特征,龙角与龙鳞统统消失不见,仿佛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类。
这样的枢,不会让任何人联想到龙族。
方衡猛然会想起了自己在建木的梦中看到的情景。
千万年前,枢向建木询问道侣的下落,那时的枢明明保留着龙族的外貌特征。
……这难道就是蜕鳞的影响?
方衡想起了建木的推断。
——龙族的先祖或许察觉到了某种更加有利于自身进化的规则,意识到世间灵力对自己来说是阻碍,便借着蜕鳞的契机,将灵力归还给世间大地。
如今的枢,或许已经完成了全部蜕鳞,实现了自身的“进化”。
如果厌殊顺利走到这一步,是否也会变成那般模样?
到了那个时候,厌殊的脸……
方衡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枢的笑颜。
两张脸,隐隐约约……
重合了。
-
方衡离开莲子世界,心事重重。
外溢的奔雷贯穿天地,穹庐之上,紫电竖劈寰宇,有如飞流之瀑,砸向魔尊府邸的方位。
难怪藻姬选择退避三舍,这天雷的规模属实非比寻常。想必是渡劫之人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心魔引来的天雷才会如此凶恶。
他再一次死在了厌殊的面前,这对厌殊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厌殊不知道他和筑梦师之间的暗涌,只会将他的自戕视作守护与奉献。
两百年前,他心怀杀意,来到隐龙渊,主动招惹了厌殊。
如今,厌殊对他一往情深,他对厌殊的感情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恨得不彻底,爱又不到位。
嫌恶,却也怜惜。
逃避,却也牵挂。
如果他的道侣死了,不在了,他当然能给自己一个稍稍放纵的理由,可他的道侣还活着,他就不能对道侣不忠。
枢爱他,他也爱枢。
他们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天道却让第三人搅了进来。
为什么他会失忆,忘掉枢,忘掉一切,又在行刺厌殊的过程中逐渐找回记忆?
为什么他会在厌殊的身上看到枢的影子?
为什么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枢重逢?
如果这是天道的安排,那么天道真是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方衡怀揣着满腔心事,魂魄四处飘摇,不知不觉回到了天庭。
天庭的风景数千年如一日,不曾有过任何改变。
方衡的灵魂走进他的小洞天,附着在一具莲花做成的新身体上,睁开了眼睛。
仙帝慈爱地看着他,也不知究竟等了多久。
“小方啊,这回收获如何?”
“收获颇丰,但……”方衡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他对厌殊仁慈,便是对天庭的背叛。
他本能地想要遮掩,不敢让仙帝发现。
“你遇到了麻烦,对吗?”仙帝的微笑依旧慈爱而又温柔。
“抱歉,帝座,让您担心了,没什么麻烦,我会自行处理。”
“哎……”仙帝叹了口气,“你一直都是这样,遇上事儿了,就自己一个人扛,不让外人帮忙分担。”
方衡心生愧疚,他的行为着实有些见外。
他仔细想了想,他的确有可以向仙帝禀报的“麻烦”,正好可以说出来让仙帝出出主意。
“帝座,您知道筑梦师吗?”
“嗯,你遇到它了?”
“我进入了它的梦中世界,差点回不来了。”
这句话倒也不全是撒谎,只是隐去了关键的部分。
“难怪你心事重重,的确是九死一生的经历。”
仙帝面色严肃,正襟危坐,主动向方衡介绍筑梦师的“丰功伟绩”。
“筑梦师害人无数,是始祖魔当中最为阴狠的孽畜。被寻常孽物谋害的生灵,只要没有伤及灵魂,往往还有转世投胎的机会,然而筑梦师的受害者无一例外,全部形神俱灭,再无轮回转世的可能。”
“幻术以神识为基础,若用幻术伤人,便是摧毁对方的神识……”
方衡明白,他杀过无数魔修,他当然明白。
论残忍,他和始祖魔不相上下。
既然他的幻术是筑梦师教的,从今往后,他必须减少对幻术的依赖,避免将更多受害者送去梦中世界,那是筑梦师的疆域。
他竟已在不知不觉中,为虎作伥这么久。
他越想越头痛,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仙帝看着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的心神受到了筑梦师的干扰,与其继续叨扰,不如让他自行调理。
“吾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如有需要,就去正殿找吾。”
“谢谢您。”方衡面色苍白,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知道得越多,背负的苦难越重。
方衡忽然有些羡慕自己先前一无所知的时候,除了在医道上苦心孤诣,他几乎没有任何需要劳形苦神的事务。
而如今,他早已泥足深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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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道侣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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