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来到马球会。
柳衣衣早早地便起床,让小梨为自己梳洗打扮。
她今日一身碧色窄袖骑装,乌黑的发全都梳上去,挽了个双螺髻,同色发带一左一右绑在两个发髻上,像两只灵动的蝶在交缠、起舞。
她并未与杨昭华和小梨她们一同坐马车,夹紧身下白马小腹,便如一道白色流星蹿了出去。只余下少女欢快的声音:“我先走一步!”
小梨在她身后喊:“小姐,你慢点!”
谢云景也翻身上马,“我去看着小姐。”说完,人也像一阵风蹿了出去。
马球会办在城南球场。北侧是马球看台,许多夫人小姐和世族子弟正在棚子下聊天打趣。
南侧是登闻鼓和计分旗,此刻已有仆从在那等候。旁边是一个马厩,参赛者的马皆拴在那里。柳衣衣将缰绳交给谢云景,由他将马牵去马厩。
中间是一大片绿草地,绿草如茵,已经没过马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球门。
阳光暖融融的,马球场内一片热闹欢欣。
永宁今日一身紫色华服,宽大的袖袍垂落,并未带襻膊,看样子是不打算参加马球赛。
她坐在软椅上冲柳衣衣招了招手,待柳衣衣走近,她眉梢微扬,“你今日这装扮,是要参加球赛?”
柳衣衣在她身侧坐下,“我想要那把剑。”
“还是冲着彩头来的。”永宁笑道,“你找好伴儿了吗?”
柳衣衣摇了摇头。
“皇兄的球技就挺不错,你可要抓紧,切莫被人捷足先登了。”永宁说着,便见容怀自东侧大门朝这走来。“皇兄来了,快去。”
容怀此时正巧也看到了她们二人,对上柳衣衣看过来的视线,他微微一笑,就要朝这边走来。
柳衣衣刚抬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可谁知半路杀出个拦路虎。在容怀刚走到看台附近时,一紫衣罗裙少女跑出来拦住他。
“临安?”永宁看清了那紫衣少女,叹了口气,“若是临安和皇兄组队,这彩头你怕是拿不到了。”
柳衣衣顺着她的视线朝那二人看去。温润少年被人堵在一颗柳树下,紫衣少女仰头和他说话。
不知说了什么,少年侧目看了过来,然后点了点头,少女便如一只紫色蝴蝶飞走了。
容怀摆脱了临安,又迈步向这边走来。
等他走近,永宁问道:“皇兄今年可有组队的人选?”
容怀点头:“我方才应了临安。”
永宁听到这话摇了摇头,揶揄地看向身旁的少女,“这彩头恐怕与你无缘了。”
容怀听了这话才向柳衣衣看去,“衣衣今年也要参赛?”
柳衣衣点了点头,永宁在一旁道:“是啊,本来是想问问皇兄你要不要一起的,可谁知皇兄竟如此受欢迎。短短几步距离,就被人截胡了。”
容怀面上浮现一丝懊恼,略带歉意地看向柳衣衣。“对不起,我不知道衣衣你今年也要参加。”
往年柳衣衣向来是不参加的。
“和谁组队是太子哥哥的自由,不用跟我道歉。”柳衣衣说。
容怀张了张嘴,正要说话,恰好此时小梨跑过来说杨昭华让她过去。她起身冲容怀笑笑,“那就只好赛场上见了,表哥。”
容怀站在远处看着少女的背影远去,走到另一处遮阳篷下,一黑衣少年从远处走来,跟在她身侧。
柳衣衣来到母亲所在的棚下,柳含霜隔着两三把椅子坐在另一侧。
柳衣衣:“阿娘。”
杨昭华:“可找好人组队了?”
“已经有人选了。”柳衣衣说,然后她看向柳含霜,“阿姐,和我一起吧。”
柳含霜看向少女微弯的眼,有些讶然。
柳衣衣坐在杨昭华和柳含霜的中间,身子微微凑近她道:“太子哥哥和临安组队了,阿姐,我赢不了怎么办?”
她说这话时眼尾微弯,黑曜石般的眼珠又清又亮,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担心会输的样子。
倒像是在和她撒娇。
柳含霜的心突然就软成一滩春水。她说:“你想赢,就不会输。”
听到这话,柳衣衣便知道柳含霜同意了。除了她鲜少有人知道,柳含霜是一个马球高手。这还是她这几日跟着柳含霜学马球时发现的。
南侧登闻鼓被人敲响,柳含霜接过小梨找来的一条襻膊戴上后,便跟着柳衣衣一同向场上走去。
有人看到二人的背影,惊奇道:“柳衣衣和柳含霜?这什么情况!”
“大惊小怪!柳衣衣这癔症发的都有小半月了,你才知道?也不知道她吃错了什么药,落水把脑子淹坏了?”
“柳衣衣不是不会打马球吗?还有柳含霜,我也从没见她打过。”
“许是图个新鲜。”
“啧啧,听说最近柳衣衣和临安很不对付。今天她可惨了,临安是和太子殿下组了队,这两人强强联手,还让别人怎么玩?”
柳衣衣牵过她的红蹄白马,临安也牵了匹马,看到她,从鼻腔哼了一声道:“柳衣衣,要是不想输得太难看,现在下场还来得及。”
柳衣衣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无聊。”
她现在已经发现,每当她用这个眼神看临安,那比说十句脏话还有用。如果再含沙射影骂一句临安是狗,那将是绝杀。
果不其然,临安立马怒气冲冲道:“柳衣衣,你看谁呢!”
“看狗。”
“你骂谁是狗!”
“你。”
“柳衣衣!!!”
柳衣衣不再理她,翻身上马,小腿在马肚一敲,去跟柳含霜会合。
临安在背后气得咬牙切齿,怨毒地注视着少女远去的背影。
柳衣衣,今天我定要你好看!让你在全皇京的人面前丢脸!
随着急促的三声鼓响,这场万众瞩目的春末马球赛开始了。
一个小厮将坛中用来计时的香点燃,烟雾弯弯扭扭爬到半空,身侧一匹骏马疾驰而过,掀起一阵风蓦地将那烟雾撞散。
那小厮心有余悸地看过去,便见春光融融,草长莺飞。球场上衣着鲜亮的公子小姐们身骑骏马,一手握缰,一手握杆,追逐着场上那个马球。马蹄嘚嘚压过草面,掀起一片泥土。
“当——”
南侧一声锣响,有人高喊:“太子殿下和临安县主计一分!”
临安在三丈外和柳衣衣对视,她扬起唇角,眼底尽是得意。“柳衣衣,你这技术,连三岁小儿都不如。趁早认输吧!”
柳衣衣眉眼微沉,一夹马肚,白马像一支离弦的箭直冲临安而来。
临安心下一惊。以为是柳衣衣恼羞成怒要过来撞她,连忙拉紧了缰绳避开疾驰而来的骏马。
柳衣衣却是直接掠过她,掀起的微风带起她的发丝,她几乎能闻到她身上不知名的香气。
她还未从刚才的突发状况中回神,便听“当”又一声锣响,计分员喊道:“柳家小姐计一分!”
她回头,柳衣衣也学她勾起唇角,眼底闪着得意的光。“这才刚刚开始呢,县主未免得意得太早了吧。”
临安忙摇了摇头,让自己冷静下来。她道:“你别得意,今日我定打你个落花流水!”
话落,二人纷纷化作一道闪电,又加入了凌乱的战局中。
马球场上锣鼓喧天,计分旗架了一杆又一杆。
半刻钟后,场上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们都不由微微喘气,额角浮了一层薄汗,初夏薄衫黏在后背上。
一红色襻膊少女擦了擦额头细汗,朝场地南侧看去。
红色的旗帜在阳光下肆意舞动,一排排看过去,唯有两列旗帜最为突出。一列在最西,一列在最东。
那分别是代表临安和柳衣衣二人的旗帜。
架子上足足竖了□□杆旗帜,将他们身侧插着寥寥无几的几杆旗帜的架子衬托得极为单薄弱小。
她眯眼看了一会,突然将球杆一扬扛在肩上,对着她身旁那名少女道:“咱们下去吧,我累了。”
另一少女疑惑道:“我们不比了吗?还没结束呢。”
她手一指南侧旗杆道:“比什么呀,你瞧那!现下这局面,明显是临安县主和柳衣衣之间要决一个高下,咱们瞎凑什么热闹。”
另一少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反正是注定拿不到彩头了,再待下去也没意思,于是她也收了球杆,跟在红色襻膊少女马后下场。
她们走后,又有几人也看清了当下情况,纷纷收了马球,直呼没意思,相继下场。
很快,场上便只剩寥寥无几的几人。甚至可以说是临安和柳衣衣二人间的角逐。
临安看着渐渐空荡的球场,轻嗤一声:“柳衣衣,你真该学学她们的自知之明。”
“这话该送给你自己。”柳衣衣侧头看了她一眼道,“未见得是你赢呢。”
临安正要再说上什么讽刺柳衣衣两句,南侧突然又传来一声锣响,计分员掐尖了嗓子高声喊:“柳家小姐再计一分。”
原来就在二人方才打嘴仗时,柳含霜那边突出重围,又进了一球。
东侧那一长列随风摇摆的旗帜又增了一杆,与最西侧那列持平了。两列长长的旗帜在风中蛇一样地扭动,呈现出分庭抗礼之势。
正如此刻的临安与柳衣衣二人。
柳衣衣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闪了闪,马鞭一扬,人再次混入场上互相追逐格挡的马群中。
不知是谁不长眼打了那马球一下,圆滚滚的小球直冲冲地向柳衣衣砸了过来。
额心一阵剧痛,柳衣衣似乎听到了马球与她脑袋相撞时发出咚的声音。
马球骨碌碌滚落在地,柳含霜策马而来,面色担忧道:“衣衣,你没事吧?”
柳衣衣摇了摇头,说自己没事。
正是这一晃神,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柳含霜的马忽然被人从旁撞开,一道人影一闪而过,球杆带走地上的马球。
紫色衣袂随风翻舞,后脑的发带被颠得有些散开。临安带着马球向球门疾驰而去。
香烟欲尽。柳衣衣也顾不上其他什么了,驱马朝她追去。柳含霜见状,也骑马紧随身后。
近了。
球架近在咫尺,球洞也越来越大。
临安不停驱着身下骏马,赶着马球。眼底志在必得,心下已经悄悄开始得意了。
她柳衣衣再高高在上又怎样?还不是要做她沈清霜的手下败将。
手臂突然一麻,临安暗叫不好,球杆就已被人撞开,紧接着马球从她球杆下跑到另一人球杆下。
她侧头,是柳衣衣微沉的认真眉眼。
她目不斜视地赶着手下那个马球,连丝余光都不曾给她。
临安内心深处的那颗嫉妒心瞬间便如泡了水的海绵涨起来了。眼见着柳衣衣要击球入洞——
不!绝不可以!
她绝不要输给柳衣衣!
本来柳衣衣赶来夺马球时,二人的距离就已拉得极近,近到她能看清少女蝶一般的睫羽。按照安全第一的比赛规则,现在她应该做的是与柳衣衣保持距离。
可碰上柳衣衣,她内心想赢的念头便如野草一样疯长。她竟不管不顾地再次向柳衣衣靠近,想要去夺马球。
砰——
随着□□相撞发出一声闷响,二人身下的马儿俱是一声嘶鸣。
方才临安在争夺间竟撞上了她的马!
这在二人疾驰的状态下是很危险的一种情况。
柳衣衣蓦地侧头看向临安,清亮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你疯了!”
临安的马似乎被激怒开始躁动起来,不停摇摆着身子。柳衣衣身下那匹白马也被它感染得不停晃动。
柳衣衣意识到不对劲,紧急拉紧了缰绳。因力道太大,白马仰天一阵嘶鸣,离地的前蹄带起斑驳泥点,马身几乎与地面垂直。
柳衣衣慌乱中看到近在咫尺的球洞和正在球杆下的马球,咬了咬牙,以身子随着白马后仰的姿势,手臂弯成了一个高难度的角度,长杆一挥,用了些灵力全力将马球击入洞中。
“当——”
坠地的那一刻,她听到锣鼓后那声——柳家再计一分!
落地时她及时做了防护,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停下后,除了衣裙有些乱,头有些晕,背和手臂有些疼以外,没有任何感觉。
晃眼夺目的白色日光突然被一张焦急的脸挡住,她眨了眨眼,慢半拍地喊了一声:“阿姐?”
容怀也赶了过来,细汗顺着少年颌角滑落,他既担忧又着急,说话也不似平时慢吞吞笑眯眯的。“衣衣,你没事吧?”
柳衣衣缓缓地摇了摇头。柳含霜见她这样,似是以为她摔傻了。俯下身揽住她,头埋在她颈侧,声音闷闷的,却仍能听出其中浓浓的歉疚。“阿姐又没保护好你。”
柳衣衣现下也顾不得深究她话中意思,抬手搭上柳含霜的肩,正要安慰一番,肩上却突然染上一小片湿意。
柳衣衣懵了。
阿姐这是……哭了?
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最终它落在了少女挺拔而清瘦的背上,无声安抚着她。
小梨方才在场外便看清了这边的情形,顿时着急地一路小跑过来,谢云景也跟着过来了。
小梨风风火火地跑来,慌乱又着急。“小姐,你没事吧?你身上哪里疼吗?”
柳含霜早已妥帖收拾好仪态,将柳衣衣扶了起来,又恢复平日那副清雅淡漠的样子。
柳衣衣摇头,拨开众人,走到还坐在地上的临安面前。“现在似乎是沈二小姐更严重吧。”
少女自高处投来的目光澄澈、干净,既不是同情,也不是嘲讽。就只是单纯的注视着她。
可临安此刻被那纯然的目光注视着,还是觉得无比难堪,难堪得她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情绪。苦涩、嫉妒、丢脸、愤怒、难过……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挤得她眼眶泛起酸涩热意。
今日马球会,沈家只来了她一人,因此在柳衣衣被亲友包围着关心询问时,她身边只有两个婢女,将她扶坐起来。
凭什么?
凭什么!
她嫉妒得心底都要冒起酸泡了。
凭什么她柳衣衣是相府的掌上明珠,西陵金枝玉叶的大小姐,所有人都将她高高捧起,视她做天上月,镜中仙。
人人都要仰视着她。
父母慈爱,阿姐宠善。
太子殿下也对她多加照拂。
临安不知道如果人活成柳衣衣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她幼时就在一次仰头高看时脖子酸痛,低头俯首时却发现,原来那位高高在上、众人追捧的金玉明珠,不过是滩地上的污泥。
恶臭、冷血、丑陋……
她无数次想在众人面前解开她的真面目,想让那群睁眼瞎看看。
看啊,你们看啊!
这哪里是什么九天仙女、海月明珠?
不过是泥坑里再肮脏丑陋不过的一滩烂泥罢了。
众人这才发现临安伤得比柳衣衣要严重些。
容怀说:“我已着人去请医师,你们不要怕。”
有几名少女围上来关心临安的伤势。却是不管问什么,临安都不予理会,只是死死盯着被几位少女隔开的柳衣衣。
小梨不满的忿忿道:“小姐,您关心她做什么呀?方才我可是瞧见了,是她将您撞下马的。”
“我什么时候关心她了?”柳衣衣奇怪地瞥了小梨一眼。“也不算是她将我撞下马,是她来抢球,马撞在一处,我没抓紧绳子。”
小梨还在小声嘀咕:“那也是她先撞过来的嘛……”
柳衣衣隔着人群对上临安的视线,她眉梢微扬,说:“你赌输了。”
临安一时有些疑惑。
她什么时候和柳衣衣打赌了?
然后又后知后觉想起。
哦,赏花宴那日,她向柳衣衣挑衅,问她马球会上要不要比一场。
等到柳衣衣转身离开,她才反应过来。
不对!柳衣衣当时明明说她莫名其妙,没有同她赌!
少女碧色的身影渐渐远去,有风吹来,吹皱了紫衣少女的一腔心事。
柳衣衣她为何要来看我?
又为何为我在侍女面前解释?
嘲讽?不像。
示威?不是。
同情?没有。
究竟是为什么呢?
在众人都没有在意她的时候,偏偏是柳衣衣发现了她。
然后走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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