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兰因把糖藕切成八份。
分给陈媪、景澄四份,自己独自吃剩下的四份。
崔兰因心里哼哼。
至于萧临,神仙餐风饮露足矣。
萧临与崔兰因隔几而坐。
崔兰因像是忘了旁边的人,一言不发吃着糖藕。
陈媪欲言又止,但长公子在场,她又不好直接开口提醒崔兰因,只能忧愁地拧着眉。
而景澄则目瞪口呆,不得不佩服崔兰因的好心态。
还没有人在长公子说“不可”后还吃得这么香,浑像个没事人,稳的好比拿刀握枪在战场上厮杀了几十年的老将!
萧临无事可做,唯有看着崔兰因。
若以他挑剔的眼光看,崔兰因吃东西的仪态并不优雅,但她就是吃的……也不难看。
而且看她高高兴兴吃东西的样子,心里不由会产生好奇,就真这么好吃?
不过许是刚刚的话崔兰因听了不高兴,所以一块糖藕没给他留,全部吃进自己肚子里,最后用帕子擦了擦嘴,才慢悠悠把目光放回他身上。
迎上她的目光,萧临不禁正襟危坐。
吃完甜食,崔兰因心情大好,对着萧临也就没有火气了,拿出一物放在桌上,献宝道:
“这个东西可稀奇了,夫君肯定没见过。”
那是刚崔兰因拿在手里的木头小鸟。
萧临在她期待下拿起观察。
这木鸟所有的关节处并未用榫卯夯实,反而是由精巧的小齿轮连接,拨动鸟首时,小鸟的翅膀也跟着扇动,就像是随时准备起飞一样,栩栩如生。
机关鸟?
萧临管建造水利,手下也不乏能人巧匠,见识过能够用以灌输的龙骨车、可以疏通淤泥的混江龙、测量高程的水准仪等等,他知道越是小巧的机关越能反应出匠人高超的水平,这只还没巴掌大的小鸟能有这么活灵活现的表现,那造它的手艺人必然是个高人。
“是不是很少见?”崔兰因像个喜欢新奇的孩子,大方道:“你给我买了糖藕,礼尚往来,这就送你玩吧!”
陈媪不忍直视,偏过头去。
萧临早过了玩乐的年纪,推拒不受,但崔兰因非要塞给他。
“礼轻情意重,长公子莫不是嫌弃了?”
“……不是。”
“那就拿上!”
萧临瞧出崔兰因这架势,他放下几次,对方肯定都会塞回来,索性就拿在手里,说回正事。
“母亲应该同你说过,每年元日前,萧家都要举办冬宴,届时你也要出席,我不清楚从前你在崔家是如何应酬招待客人的,但萧家的规矩有所不同,所以后日会请人为你专门讲议程与要领。”
崔兰因倒不意外王大娘子看不上她学的规矩,只是好奇问:“会是何人来教我?”
萧临回道:“是一位萧氏的长辈。”
“严格挑剔吗?”
“自然。”
崔兰因长吁短叹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怕我学不好,长辈会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我岂不是罪过?”
萧临道:“你好好学,她岂会生气?”
“要不你还是说我病了,让我待着屋中休息好了。”崔兰因想出个更省事的法子。
“不可。”
“你就不怕我丢了你的面子?”
萧临认真看了眼崔兰因,她长着一双聪颖灵动的眼,一张能言多辨的嘴,又不是愚钝蠢笨之人,哪有什么是做不到学不会。
“你按要求做,不会出错。”
这便是无论如何都要她出席,还要她做好。
崔兰因不能偷懒心中自是不乐意,但那边陈媪一直在对她挤眉弄眼,要她收敛些。
“知道了,我会好好学。”崔兰因蔫蔫道,打着哈欠要陈媪送客。
陈媪松了口气,正要照办,突然想起件事。
这里是新房,长公子是郎婿,哪有夫妻一直分房的道理?
陈媪把到口的话一收,转而殷切发问:“郎主,您今晚要在这里歇着吗?”
萧临一怔,他也忙忘了。
这处屋子本是他的寝卧,是他从分院以来一直睡到大的地方,里面一箱一柜还放置了他的物品,只是因先前要布置成新房他才暂居前院。
陈媪突如其来的话把崔兰因的瞌睡都吓跑了。
萧临一直没有回后院,她早习惯了独自睡,突然要多一个人势必会带来许多问题。
比如,今晚就圆房吗?
崔兰因倒不紧张圆房,她只是担心长公子“不近女色”的毛病还没有治好,万一看着她犯病,岂不糟心。
这事还是应该循序渐进,最好每天找个机会多见见面,加深彼此的了解。
崔兰因兀自陷入烦恼,好在萧临并无此意,敛下目温声道:“不必了,我还有公务要回去处理,伺候夫人歇息吧。”
萧临跨出房槛,景澄替他关上门。
主仆走进四方回廊包围的庭院,景澄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郎君,夫人怎么和别的夫人太不一样。”
旁的夫人都期盼夫郎能够日夜相伴,哪有大晚上的还把人往外送,也不出声留一留,怎么看都透着奇怪。
“有人喜欢自也有人不喜欢,没什么稀奇。”
萧临看得明白。
世人吹捧他,把他说得世无仅有、绝世无双那又如何,他也不过是个凡人,并不是真正通灵万物的“神”。
他做不到让所有人都喜欢,更没有必要去追究崔兰因为何不喜欢他,又为何不开口留下他。
萧临低头看着手里的机关鸟须臾,把它放在旁边一棵树下。
明日院子里扫洒的人一眼就能看见,届时便会归还给崔兰因。
主仆两人离开,一直栖在树上的狸花猫张开嘴抻长前腿,伸了个懒腰,然后一跃而下,盯上这只奇怪的木头鸟,左右嗅了嗅,不一会就叼上了树。
隔日,来教崔兰因规矩的人就上门来。
对方自称是萧临的姑母。
崔兰因才笑吟吟唤了声“姑母好”,那夫人便拧起眉头,挑剔道:
“你便是那个崔家失踪十年才找回来的女郎?这妆容是谁给你画的?如此寡淡简单的,还有这站姿,你是萧家长公子的新妇,又不是他门前的守卫。你母亲能把崔大娘子教成温婉恬静、秀外慧中的窈窕淑女,怎么你……”
萧姑母“啧” 声,即便没有说下去,但是嫌弃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崔兰因的笑容慢慢淡了,眉心舒展,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①的闲适。
“姑母,容我说一句。”
萧姑母蹙起细柳眉,严肃斥道:“噤声!长辈说话的时候,不允许随意插嘴!”
崔兰因也不迟疑,提起声就喊:“萧姑母!长辈有错,小辈若不及时提出,岂非是糊弄长辈,由着长辈一错到底?!”
她年轻,还能比不过嗓子?
所以这一嗓子可比萧姑母清脆响亮多了,旁边的壮妇都吓得一个激灵,头顶树叶还应景地飘零下几片。
萧姑母双目震颤,心脏怦怦。
她完全没料到这个崔氏女居然敢在长辈面前大喊。
一抿唇,两道刻痕明显的法令纹让她面容变得更为严肃,也更威严。
高门世家蕴养出的气度,颇具威慑力,寻常人底气不足,都不敢轻易与之对视。
崔兰因却睁大眼睛,不躲不避,口中道:“其一,萧姑母不招呼就上门来,也未尽到长辈该有的礼节。其二,萧姑母不给小辈时间整理仪容,催促见面,也未在意我仪容整不整。其三,站得直是我个子高显得,姑母若觉得这样不好,那不如我坐下听讲。”
崔兰因在一众建康女郎里,的确算得上个子高挑,而萧姑母生得矮小,足足比崔兰因矮了大半个头。
“你、你——”萧姑母被她三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怒火中烧。
这个崔氏女!好狂妄!好无礼!
她此生除了那个白眼狼前夫,还没受过这么大的气!受过这么重的辱。
“夫人!夫人!”
妇人抚着胸口进气多出气少,哼哧哼哧大口吸气,胸腔剧烈起伏,旁边忠心的仆妇左右搀扶,被她带着一一同连连后退,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头上的树冠又簌簌晃动两下,一道黑影忽然垂直砸下,好恰不巧好打在萧姑母头上,一汩鲜红的血顺着她的额头蜿蜒流下。
“血!出血了!夫人!”仆妇尖叫。
萧姑母捂着脸惊惶失措,慌喊:“血,我的脸,我的血……”
眼皮一翻,竟就这般昏阙过去。
“你胆敢藏匿凶器设置陷阱谋害长辈!崔氏!你好大的胆子!”萧姑母带来的仆妇气得不轻,手指冲着崔兰因指指戳戳,恨不得用眼神瞪死她。
“你、你就等着有人来收拾你吧!”
崔兰因何其无辜。
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机关鸟可不是她藏的,两日前她就把它送给了萧临。
至于这鸟怎么飞到树上又砸中萧姑母,她是一概不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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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萧氏出嫁前是萧家最受宠的小女儿,十几年前萧家式微,她夫婿收了一房又一房的小妾,宠妾灭妻,萧氏为保家族颜面,一直容忍,直到萧家东山再起,她才由老太公做主,休夫回家。”
“所以老太公、老夫人都很心疼她,萧家上下也都敬重她。”
崔兰因晃着脚在床上拼凑那只损坏的机关鸟,陈媪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娘子,这次萧家肯让这位萧娘子来指导您,也是诚心诚意想要您好的,可这把人砸晕了……事情就大了!”陈媪痛心疾首,一一掰开分析,好叫崔兰因明白现在事态紧急,危在旦夕,可不能再散漫悠闲,不当回事。
崔兰因把脚一并,歪头看着陈媪,“旁人乱说也就罢了,傅母你是母亲给我的人,那天也是睁着眼睛看了个清楚,这只机关鸟——”崔兰因举起机关鸟,“是、自、己、掉、下、来、的!”
陈媪愁眉苦脸“哎呦”了声,坐在床边脚踏上,苦口婆心,“娘子啊,奴看见了有什么用呢,她们不会信我们的话。”
“那你的意思是,我往自己头上砸一下,赔给她,算我自己倒霉?”
陈媪眼皮狠狠一跳,握住机关鸟的尖嘴,“娘子当心!为一老妇弄伤自己的脸,得不偿失!”
陈媪再怎么说,可心里还是明白,萧氏再怎么要紧,也比不上崔兰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啊!
她是万万舍不得崔兰因伤害自己。
“都怪这只鸟,也不知怎么就飞到树上,害娘子有口难辩!”陈媪又把过错转到机关鸟上。
可惜机关鸟有口不识言,无法为己辩驳。
“不管如何,这鸟我给了长公子,他就有责任!”崔兰因表面笑得甜,暗地里却磨着后牙槽。
陈媪吃惊:“您……要找长公子告状?”
“这怎么能叫告状,责任在谁总要理个清楚把?”
崔兰因才不吃哑巴亏。
但崔兰因还没找上门,当日傍晚萧临就主动过来了。
崔兰因两手叉腰准备开战,萧临眉目温和,主动道歉:
“机关鸟是我留在树下的,兴许被野猫带上了树,又不小心掉了下来,伤了姑母,此中缘由我已经向母亲和姑母解释,与你无关。”
难怪雷声大雨点小,那些嚣张的仆妇端着一张要撕了她的面孔急吼吼走,却任由她逍遥自在大半天,半点事也没有。
原来是刚正不阿、光明磊落的长公子没有隐瞒过错,把自己从这场“意外”中摘出去。
而萧姑母再怎么受宠,萧家也犯不着为一次意外责罚长公子。
崔兰因悻悻放下双手,“哦”了声。
她还以为至少要和萧临辩驳几回,才能把这冤案理清楚,谁曾想居然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萧临主动认错。
这种感觉很微妙,很复杂。
就像小土丘直面巍峨高山,高低立显。
萧临缓了口气,又道:“所以姑母受伤不便来教你,这些时日我早中晚都会过来指点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问我。”
崔兰因愣,重复道:“……早中晚?”
萧临点头,详细解释:“早上寅初时、中午午正时、晚上戌正时。”
早上出门前,中午吃饭时,晚上下值后就是他能为崔兰因挤出来的时间,如此也是他能够想出最妥当的处理方式。
崔兰因眨了眨眼,居然还有此等好事?
她笑盈盈问:“意思是,夫君早中晚都要来看我咯?”
女郎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期待着一些不会发生的事。
萧临顿了下,“你可以当是这么一回事。”
萧临:早中晚学习。[合十]
盈盈:早中晚搞事![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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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出自郑燮《竹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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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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