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靖初走出了院子,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走向了大街。
天地一片素白,街上行人并不多,柳絮般的雪铺成一层白绒毯,残雪被踩踏成泥滑,露出底层的薄冰,很快又蒙上了新雪。
萧靖初冲着雪长长叹了一口气,呼出一团热气,心道自己真是够贱的,说好绝不再见他,还是忍不住。
可谢询过得还是很好嘛。
也许这四年也一样,无论有没有他,谢询都会过得很好,困在原地的只有他自己。
此时天色已暗,雪却越来越大,街道上像堆了厚厚的绒毯,街上行人渐少,两侧鳞次栉比的房屋齐齐亮起了灯,街道空旷幽暗,在暖橙色的光亮下更落寞、寂寥。
萧靖初走出几步,想着反正四下无人,随便逛逛,忽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他回过头,就看见谢询随手裹了鹤氅,因为右脚没好利索,有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过来。
谢询清了清嗓子:“你……没吃晚饭吧?”
只剩下两人了,萧靖初再想装着不说话不理他也不行,要是转头走掉,只怕谢询会一路跟着过来,他脚还没好利索呢。
无奈,萧靖初只能漠然道:“没有,不想吃。”
谢询其实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跟我吃行不行?”
萧靖初抿着嘴不说话。
从前他要是使小性子,谢询要么是凶他,要么是哄他。但是现在谢询只会迁就他。要他挨鞭子他真的会挨,要他死他也会抹脖子。就算他真的惹谢询生气,谢询也只是叹气,大多数时候堪称逆来顺受。
大抵是因为谢询歉疚,也许还是因为他们现在地位悬殊。但无论什么原因,谢询对他都太客气了,客气得好像两个人根本不熟。
萧靖初挑了下嘴角,摇摇头:“你回去找他们吧,不必委屈自己。知道你讨厌我,大过年的,别搞得我逼良为娼似的。”
他抬腿就走,嘴上赶着谢询走,脚步却不自觉地拐进了一家酒楼,等他上楼的时候,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谢询有些温吞地跟上来。
谢询在他对面坐下,柔声道:“不是你强迫我,是我自己‘舔着脸凑过来蹭饭’,行不行?”
很熟悉的哄小孩子的语气,但萧靖初可耻地发现自己很受用。
火锅热腾腾冒着白气,萧靖初却托着腮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询第二次问了:“你好一点了吗?”
萧靖初喝了一杯热酒:“我从来就没不好过。”
谢询:“我是说你的伤……”
“我习惯了啊。”萧靖初满不在乎地说,“如果伤得多了,皮肉都结实了,还在乎多添一道少一道。”
谢询沉默地垂下眼皮。
两人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了。
火锅咕噜噜冒着气泡,可以开锅了,萧靖初才主动找了点话题:“当时审方敬的时候,发现渤海郡国有人和突厥勾结,让我很意外。渤海国虽然是大齐藩属国,但大齐一向不干预他们的内政,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和突厥的瓜葛有多深。”
“渤海郡国?方敬似乎跟我提过一点,但没有透露太多。我当时怕他试探我,没敢追问。”谢询指尖在桌上划了一下,说道,“我记得不错的话,渤海国在塞北四州的东南侧,正好和突厥南北呼应,对塞北成夹击之势。突厥选它为突破口,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萧靖初:“你记得还挺清楚。”
谢询笑道:“我可不是纸上谈兵的书呆子,你忘了么?我去塞北游历过。”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和渤海国的容宁郡主认识,需不需要我去联系一下?”
萧靖初:“渤海国的郡主温棠宁吧,我记得我还在长安的时候,你还不认得她?”
谢询目光闪烁了一下:“……是你离开的几年。”
萧靖初盯着火锅下的点点火苗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要是嫌身边太冷清,我让苏定把她妹妹送过去吧,反正他也没什么时间管她,你又喜欢小孩子……”
谢询摇摇头:“我身边有两个孩子已经够闹腾了。”
“是吗?”萧靖初挑了下眉,“我以为你挺喜欢苏颜来着的,你可从没这么耐心地教过我,你只会打人。现在想想,你应该一直挺讨厌……”
自尊心让他无法把那半句话说下去。
他一直觉得谢询应该挺不喜欢他的。当年如果不是自己跪求他,谢询大概会真的嫌他太顽劣,一纸辞呈再不做他的老师了。
况且,他可以对所有孩子和颜悦色,一面之缘的苏颜都能手把手教着写字,唯独对他,扔在塞北四年不管不问。
谢询困惑地思索了一下:“怎么教……哦。”他印象中,确实没有握着萧靖初的手教他写字,旋即笑起来:“人家才七岁,我认识你的时候你都已经是半大的孩子了。而且,以前我也没有对你很差吧?”
萧靖初侧头看着窗外,低声道:“不会,你对我很好的。”
但对他好,不代表喜欢他,也许只是受了先帝所托要教好他。
他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目光绵长悠远,默然片刻后,又问道:“陛下到底为什么把你打发到这来?”
谢询平淡地说:“自古权臣皆如此,哪需要什么理由呢?”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金盆洗手的人常常会封刀,稳固了地位的皇帝也会把见不得光的、暗里杀人的利刃折断,好让天下人知道他是个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的君主。
谢询就是那把被抛弃的利刃。
萧靖初薄唇一勾,“呵”笑了一下,冷飕飕地看着他:“你这那些年兢兢业业,为他们父子俩做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
……包括我父亲
“……就这个结局,也能觉得心甘情愿?”
谢询淡淡笑道:“这个结局不好吗?”
萧靖初不客气地说:“难道要被他们一刀砍了才算差吗?”
谢询飞快笑了一下,不太想和他再争论这个话题,托着脸看向窗外飘飞的雪,不答反道:“此生只合樽前老,雪满长安道……”
萧靖初定定地看着他:“你很想回长安?”
谢询却摇摇头,往两人杯中添了热酒:“暂时不想。”
“你总不会想一辈子留在塞北吧?”萧靖初追问道,“可能还没有‘一辈子’呢,要是我那些叔叔伯伯还是要杀你,你要怎么办?”
谢询:“我能护得住我自己。”
“你上次护住自己了吗?”萧靖初冷笑道,“如果没有我。”
两人的谈话开始时还闲话家常,如今一下变得剑拔弩张,气氛像涓涓暖流凝固成了冰。
谢询垂眸看着杯盏,没有答话。
萧靖初心里慢慢腾起一丝烦闷。他步步追问,用尽方法,但就是撬不开谢询的嘴。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句真话而已。可是那么多年兜兜转转,即便谢询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两人沉默不语地喝酒。
窗外大雪无声落下,偶尔擦着窗沿传来沙沙声响;屋内暖意融融、烛火明灭,两人近在咫尺,却像隔了万水千山,中间有一道化不开、跨不过的冰堑隔阂。
酒过三巡,谢询目光迷离,神思都有些涣散。他往萧靖初碗里夹了一块肉,萧靖初低头愣了一下,才听见他说:“辛苦你了。”
萧靖初放下筷子,牙关都要咬碎了。
“辛苦我了,那你真的知道我有多辛苦吗,抽我自己几鞭子算辛苦吗,恐怕连我这些年承受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他一把按下谢询的手,谢询往回抽了一下,却还是被他死死按住。
萧靖初喉结上下滚动,喑哑道:“读圣人书,还是为了养浩然气,常怀对天地人的悲悯。”
谢询喝得实在有些醉,不怎么聚焦的眸子抬起,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好像在努力回忆。
“这是你教我的,老师。”萧靖初看着他,有些艰难地说,“所以有些事情,我相信你不会做。那么多人劝我,说我欺骗自己也好,说我执迷不悟也罢,我一直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我相信你不会做。”
谢询目光凝住了。
萧靖初快要醉死在他的眼神里了。每次看到谢询柔光怜怜的目光,他总能想起过往雷雨夜里他的低声轻哄、落在他唇边的一点梨花瓣,或者大梦初醒时眼角的泪。
他屏住呼吸,低下嗓音,语气近乎哀求:“可你对我做了什么呢?就算你再不喜欢我,再嫌我是你的累赘,这四年来你也不愿意见我,能不能把以前的事告诉我一点,哪怕一句……”
“哪怕否认一句也好,我信你。”
谢询醉意上头,似乎听清了他在说什么,又似乎没听清,目光涣散地看着他,良久黯然地叹了口气:“……对不起。”
萧靖初心都提了上来:“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害过我爹,还是对不起这些事都不能告诉我?”
难道一句对不起,还是什么都不解释,他这些年的委屈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谢询不答话了,醉靠在窗棂边,萧靖初伸手扶住他的脸,他心头的火似被狠浇了一盆冷水,眸子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萧靖初松开他的手,喃喃道:“我真是犯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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