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询醉后,晕晕乎乎,不知怎的挪回了侯府。第二日,萧靖初招呼也不打,一大早便离开了。
侯府的管事送了两锭银钱给谢询。
谢询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知道这是萧靖初的好意,问管事道:“侯爷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侯爷打仗,一去就是几个月,向来拿不准信的。”
谢询不再问什么。他托人给萧靖初寄了几封信,但直到出了年关也没收到回音。
塔州匪患如今是强弩之末,方敬已经落网、各个分部消息也已到手,诛杀其他首领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萧靖初就算再忙,也不至于捎个口信的功夫都没有,他故意不搭理,无非是心里还在怄气。
谢询知道,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出了年关,他留了最后一封信在侯府,告知萧靖初他去渤海了,只身来到渤海国,一面观察渤海的风土人情、探明突厥的虚实,一面捎韩辰去打探消息。
渤海国盘踞于塞北东南侧,毗邻塞北四州中的鄞、塔两州,自渤海国成为藩属国以来,几十余年间与大齐朝贡贸易密切,可以说是大齐的心腹之地。
一旦渤海国倒戈向突厥,塞北四州就如夹在渤海、匈奴这两头饿狼之间的肥肉,有覆卵之危。
一日,谢询带着韩辰进了一间茶馆,找了个二楼的雅座落座,茶博士马上泡了壶查,端来蚕豆和花生,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两人,操着浓重的口音殷勤道:“客官不是本地人吧,打哪咧子来?”
谢询:“我们从南方来,店家好眼力啊。”
茶博士笑嘻嘻:“不是俺眼力好,是最近外乡人一打一打地往渤海国跑,都是冲着那百两黄金去的,想必两位客观也是打那去的!”
谢询看了韩辰一眼,韩辰会意,从袖口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什么百两黄金?”
“得咧,别看我们茶馆小,消息那叫个灵通,甭管什么消息,包管给您打听过来!”茶博士笑眯眯地收起银子,“都说是咱国主的女儿容宁郡主得了怪病,病的啊那叫一个凶,连连一个月不能吃不能喝,使不上劲说话。王宫里的大夫都瞧过了,没一个能治的,这郡主便发了告示,广招各地的神医,能治的赏金百两!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现在来的郎中少说也有二十来个了吧,这告示还在贴着,大伙都猜还没治好。”
谢询正低头吹去杯中的茶沫,闻言抬头:“容宁郡主病了一个多月?”
茶博士点头哈腰:“正是正是。要说这名医啊,那可是什么地方的都有,但我这小地方就招待过四五个,听说那什么宜州的‘儒林圣手’文筠儒先生、神医门云家人,甚至还有太医院世家的人,都有来过。但这位容宁郡主也是个有脾气的主,那些半吊子来混饭吃的,都被郡主给打了出来,就说那太医院世家的少当家周公子,叫什么周、周……”
谢询:“周祈和?”
“对!”茶博士搓搓手,“好像就是这个周公子,俺这记性!还是客官懂得多!这个周公子啊……啧啧,是大齐太医院世家名门!可惜郡主嫌他是个只知道啃家里名气的纨绔,没啥真本事,面都不让见就给赶出来了,你说咱郡主脾气大不大?大齐太医院的面子都不给!不过话说回来,美人儿脾气都不小,哈哈哈哈……”
谢询低头喝茶,不做声,只是抬眸给韩辰一个眼神。
韩辰又掏了一锭银子:“店家,我们确是来给郡主看病的,但对渤海国风俗不甚了解,你看看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嘿,这你们可问对人了!”茶博士不客气地把银子收起来,神神秘秘地凑过去,“郡主的脾气是真的不大好,说难听点是有些跋扈,在渤海国很有权威,成日打杀奴仆,底下官员都怕她。但也就是因为这个,有人说她杀孽太重,遭来了邪祟,病就一直好不了了,就连那些来看病的大夫也遭了殃,有一些离奇失踪了!”
韩辰惊讶地问道:“江湖大夫离奇失踪了?”他忙看看谢询,却见谢询低头翻着茶盖,不知道在想什么。
茶博士:“可不是嘛。郡主脾气太差,身上有恶灵!就说那儒林圣手,听说给郡主看了两贴药还没见效,郡主勃然大怒。还有那个神医门的云家小姐,据说郡主嫉妒她生得貌美,说了句‘生得这般好看,可见是个祸水。’第二天云小姐就失踪了。大伙都说准是那恶灵作祟,不许他们把郡主的病治好,就把他们收了去。”
“店家。”一直不说话的谢询突然出声打断他,“神医谷和儒林圣手的家人都没有找过他们吗?”
茶博士挠挠头:“自然是去找了的,但这活人见不到,尸体也找不着,可不就失踪了嘛。听说神医谷还求见郡主想问个明白,谁知郡主把他们打了出去,还说‘什么人没了都往我这找,当这里是济善堂么,滚!’害,总之现在郡主邪乎的很,金子名声那都是身外事,有什么比命要打紧!俺话也就说到这儿了,去不去治还是看你们自己,客官要是还想打听点啥,再叫俺就是了。”
韩辰道了声谢,眼见着茶博士下了楼,对谢询道:“先生,这王宫离奇得很,我们还去吗?”
谢询把茶盏搁在桌上:“他刚刚还说郡主病了一个多月了,那五脏六腑都要病衰了,现在又说郡主会骂人,还有力气分辨谁是纨绔,妒忌谁貌美。”
韩辰:“先生是说这小二在撒谎?”
谢询摇头:“撒谎也不尽然。茶馆一向是闲谈之地,这些事多半是他从茶客嘴里听来的,又想显得自己有本事,添油加醋一番,糊弄人而已。”
说话间,一壶茶见了底,谢询站起身子:“他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比如被赶走的周公子,还有失踪的云家小姐和儒林圣手,听起来很蹊跷。韩辰,你去放飞鸽给靖初传个信,告诉他我们准备进渤海王宫见见郡主,我回去换身装束,半个时辰后出发。”
韩辰挠了下头:“可先生寄出那么多信,侯爷好像从没收到。”
“他收得到的。”谢询无奈道,“他只是懒得回我,一向如此。”
半个时辰后,谢询换了一身粗布麻衣,又用一条白纱系在眼睛上,戴了一顶斗笠,扶着栏杆,在茶馆二楼的走廊上来回踱步,慢慢适应着伪装成瞎子的感觉,忽而楼梯处发出吱呀脚步声,有人踩着木楼轻轻走近,谢询只道是韩辰回来了,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上前两步,却因看不见,脚下一绊,往前踉跄了一小步,被韩辰伸手接住。
韩辰稳稳站定,托住谢询的小臂,正要开口,谢询打断他:“你先别说话,你说话带点长安口音,很容易被人摸到底细,既然要乔装打扮,就要细致一些。”
韩辰闭口不言,仔细看谢询,发现他还做一点简单的易容,明明骨相皮相都没变,但又好像都变了。眼睛是最容易被人辨识出来的,他又蒙了上了白带,这下更不像同一人。他这么仔细地做乔装,就是怕渤海国有人认得他,也不会让藏在暗处的突厥人打草惊蛇。
谢询抓稳他的小臂,挥手示意道:“走吧,带我进渤海王宫。”
韩辰伸手搀扶住他,带着他穿过街巷,来到王宫大门,向守卫通明是来治病的。门外两个侍从忙对内通报,不一会儿又有人出来,毕恭毕敬地领着两人进了东苑的一处偏殿。
偏殿里,一个内务主管翘着腿坐在正桌边,生了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上下打量了一下谢询,吐了一口瓜子壳,不屑地说:“真是贼了鸡眼了,一个赛一个庸医不说,现在连瞎子也能来看病了?”
谢询躬身行了一礼:“常言道,诊病之法在望闻问切,在下虽然不能望诊,但闻、问、切三诊之法还算精通,不妨让我试试。”
主管仍旧满不在乎,随手指了指旁边的桌子,示意他们过去坐:“郡主的病情我们记在册子上了,你先照着开个方子,容御医们商讨一下。郡主毕竟是千金之体,你得让人看看你有点本事,才能见郡主。”
这倒是稀奇,谢询心想,不急着给郡主治病,还管这些没什么用的虚礼。
主管又道:“哦对了,你看不见,我让人给你念念,不过……瞎子能写字么?”
谢询已然坐到了桌旁,敲了敲桌子,示意韩辰帮他磨墨,提起笔道:“可以。”
他信笔写了一份药方,虽然蒙着眼,但笔力劲挺、工整俊逸。
待药方送进内堂,一盏茶的功夫,几个束装黑衣的护卫走了出来,在主管耳边低语了几句,主管登时脸色发紫,嘴里的瓜子喷了他满面,指着谢询大骂道:“来人啊!给我把这两个贼人扣住咯,妖言惑众!交给小郡王发落!”
几个黑衣护卫倏尔动手,敏捷地围过来,亮出腰间寒光凌冽的兵器。谢询一愣,侧耳停了一会,被韩辰轻轻一拽,推开四五步,护在身后。
谢询:“渤海国真是不讲道理,我只是来治病的,不过对着症状写了张药方子,怎么就妖言惑众?”
主管呸了一颗瓜子:“哼!那么多大夫看过,都说郡主是病了,你竟说她被下了毒,还说渤海国有突厥人给她下毒,竟敢污蔑我渤海国与突厥有染!来人,先把他的眼罩摘了,我看看是什么假冒盲医的江湖骗子!”
黑衣护卫扑将过来,韩辰搂住谢询又推开几步,右手以掌做刃,横劈过去,一下劈中一个护卫的肩颈,力道极大,硬将他劈翻在地,一时竟起不来。
主管嗦地站起身,满肚子肥肉因为愤怒在乱颤,指着他们:“你、你们还敢伤人!!来……”
“郡主确实是中了毒。”谢询冷冷开口打断他,“以往的大夫诊断不出来,有些是真的庸医,有些嘛,大抵是说了真话,受了和我们一样的待遇,怂一点的马上改口,硬气一点的被你们打死,也百口莫辩嘛。”
“放你娘的屁!”主管怒道,“你一个无名无位的江湖郎中,赏你脸了敢非议渤海国与突厥有勾结,传到大齐皇帝耳中如何!渤海国还要不要了!”
“王宫中确有突厥细作。”谢询平静地说道,“郡主又没去过突厥,怎么无缘无故中了那里的毒?如果不是渤海王宫内混有突厥人,根本做不到。”
主管怒起,抓起一把瓜子扔过去,忽然内堂有一慢悠悠的话音传来:“冯主管,你的待客之道实在了不得啊。”
主管一听这声音,哆嗦地把瓜子捞回来,脸上马上堆起菊花似的谄媚的笑。
只见内堂走出来一人,一身月白云缎锦衣,外披鸦青刻丝鹤氅,身材颀长、眉目俊秀,端的雍容雅致。偏偏还未出冬就握了一把折扇,倒显得有点附庸风雅了。
他身后站着一个冷面护卫,也是一身黑衣劲装,眸如寒星。
他笑了一下,没看主管,却看向谢询:“我瞧了那药方子,别的不说,能写出这样一幅好字的人,怎么也是个风光霁月的高洁之士,哪有你说的那么龌龊。”
主管忙不择路地扭出身子,躬身行礼,满脸惶恐之色:“小郡王责罚的是,是属下言行有失,言行有失。”说罢,他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罚你有什么用呢?把你那满地的瓜子挪开,再沏壶好茶,本王要亲自招待这位贵客。” 他又用折扇戳了戳旁边的护卫:“阿启,你也一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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