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主管动作麻利地扫干净了瓜子壳,又推来一张长案,忙不迭用袖子扫干净,堆着笑请这位贵公子落座。
这位贵公子不急着先坐,而是折扇一收,对谢询抱拳作揖,彬彬有礼:“属下唐突多有得罪,本王先行赔罪,还望先生别介意,来来,请坐。”
等两人都落了座,冯主管忙招呼人看茶,韩辰和另一个的护卫站在两人身后。
贵公子:“先生可知我是谁?”
谢询眼睛上蒙着白带,当然看不清他的脸,但也猜到了七八分。远在长安太医院求学的时候,容宁郡主就向他提起过自己的亲哥哥,因纨绔闻名遐迩的小郡王温玄。
眼前这位穿着贵气的小郡王,相传非常厌恶政治场里勾心斗角,平时只爱游历各州,上至名士鸿儒,下至乡野布衣,都有结缘。也正是如此,和他醉心权势的妹妹容宁郡主非常合不来。
谢询道:“早些年就听闻小郡王喜好寄情山水、吟风咏月,大齐走了个遍,广交天下名士,自诩要学魏晋名士,做个有风雅的闲人,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温玄也不恼:“哦?怎么说?”
谢询:“刚刚冯主管想为难我们,小郡王马上出来解围,显然是一直在里面听着动静。郡主悬赏名医,每天来看病的少则几人,多则数十,就为看这些江湖大夫,小郡王天天守在内堂,闲是真的闲,风雅嘛一点没有。”
冯主管听得汗流浃背:“你……你放肆!”
温玄倒是哈哈大笑:“好有趣的大夫。我倒不是真的闲得慌,只是病的是我妹妹,千金之体啊,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得给她把把关,替她筛查,不然什么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都能轻易碰了她,她一个姑娘家也要顾忌名声啊。来,喝茶。”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茶盏推在谢询面前,眼看着韩辰用茶盏撇去浮沫,端给他。温玄一直仔细端详着,遗憾地摇摇头,轻声叹道:“真可惜啊,单看这下半张脸,明明是个美人,怎么就瞎了眼睛,天公不作美。先生贵姓?”
谢询呷了一口茶:“免贵姓楚。”
“原来是楚大夫。”温玄道,“我看过先生的方子了,你在方子里说是突厥下毒,应早查早治。”
谢询:“不错。”
温玄把扇子一开:“楚先生为什么如此笃定是突厥的毒?”
谢询答道:“因为寒热交杂,心火热,脾胃肺都虚寒,分明是一种寒毒所致,这样厉害的寒毒只会出自极寒之地。我在塞北游历多年,从来没见过这种毒,塞北的气候也出不来这样厉害的寒毒,唯有更北之地的突厥才有可能。”
温玄顿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这么说起来,也只是楚大夫的推论而已。”
谢询:“是不是推论,以及如何治疗,须我亲自见过郡主才能明言。只是小郡王,这毒能使人阴阳失调、纳运不和,所以病情开始时不严重,但反反复复,难以好转,越拖越久,只会让人彻底垮掉,为了郡主所谓的声誉,小郡王真的还要一个个试探来看病的大夫吗?”
温玄不答反道:“先生是庸医还是神医啊?我怎么知道你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沽名钓誉。来来来,我近日有些心火虚浮、难以入眠,你替我把个脉,看看是不是也中了毒。”
温玄把手腕递给他,谢询捏住他的脉搏,指尖停顿了一下,说:“没什么大碍,就是酒足饭饱后,少思淫。欲。”
温玄身后的护卫别过脸,脸色通紫。
温玄倒是一下笑了,一点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反而称赞道:“不错不错。没想到楚大夫眼睛看不见,心思却很机敏,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有模有样的,到底是真瞎还是假瞎啊……”
他还在嬉皮笑脸,突然扣住谢询把脉的手,另一只手抓向谢询的白纱,却被韩辰猛然钳住手腕。
温玄不恼,依然是笑嘻嘻的,并未挣开韩辰,而是广袖轻轻一甩,袖中却倏尔银光一闪,一根细针射出,往谢询眼睛里扎,针细密得恍如隐形,韩辰忙以膝盖顶桌子,桌上的茶杯应声飞起——
那根银针恰巧擦着茶杯边缘,叮铃一声脆响,瓷杯摔回桌上,滚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热茶洒了满桌。
一点茶水溅在谢询蒙眼的白纱上,顺着边缘缓缓滴下,滴在他唇边。
温玄好奇地打量着他,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但谢询毫无察觉似的纹丝不动,连眉头都不曾颤一颤。
茶盖在地上叮铃转了一圈,随后鸦雀无声。
双方沉默片刻后,谢询敲了敲“韩辰”的手背,淡笑道:“初儿,不得无礼。”
萧靖初有些惊讶地挑了一下眉,不知是因为这个久不用的称呼,还是因为谢询这么快发现他掉包了韩辰,他很配合地收回了手,朝谢询微微低头:“是,老师。”
他微微后撤一步,退在谢询身后,垂眸看着谢询,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了。谢询白纱系在黑发后,贴着透白的耳朵,耳鬓露出些许碎发,才来塞北几个月,几根发丝就见了白,有光映照,发丝的疏影摇曳在他雪白的脖颈上。
萧靖初攥紧拳头,暗暗吐了一口气。
在他发愣的间隙,谢询先开了口:“小郡王,亏你还责怪冯主管没有待客之道,难道暗器伤人就是待客之道么?”
温玄托着腮帮靠前去看,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真的是瞎子?没道理啊,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瞎子。”
谢询面有不悦之色:“在下虽然是一介布衣,但也有点骨气,你们渤海国明面上重金寻医,如今三番五次地作弄人,要是换了个武功稀松平常的,早就重伤殒命了。况且我看小郡王还有闲功夫拖延时间,郡主的病是一点不着急,既然如此,在下不治便是,这百两黄金更消受不起!”
说罢,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萧靖初:“初儿,走吧。”
萧靖初顺势扶住他,牵着他往外走,温玄却在后面幽幽地说:“两位也太着急了些,我说可以走了么?”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护卫突然出手,欺身而近,一拳砸出,不由分说击向两人后背。萧靖初本来扶着谢询,耳边鬓发微微一动,察觉身后有动作,拽住谢询往后拨,侧身护在他身前,同时转身间抬腿一脚,把桌子踢翻上来。
桌子腾空翻起,挡在两人身前,那护卫呼哧一声拳头破开桌面,桌子裂成两半,桌上的茶盏晃荡破碎,茶汁四溅,本来坐着的温玄足尖一踢,轻盈地往后跃了几步,退在护卫身后。
萧靖初和护卫两相对峙,两人都微侧身子,分别护着谢询和温玄。
温玄刷一下合起扇子,低头拍拍衣摆,把衣摆上的茶汁抖掉:“身手很好嘛……阿启!”
护卫倏又冲出去,腰间短刀应声而出,刀锋直逼萧靖初的左肩,萧靖初左后方是谢询,他这一击明面是冲着萧靖初,实则对着谢询。
萧靖初手中并无兵器,但他足尖挑起散落在地的木桌碎板,迎着刀锋一挡,借巧力逼得刀锋向上,此时护卫的腹部是空门,他毫不犹豫地往那踹上一脚。
木块被劈成两半,萧靖初力道太大,护卫持刀的手险些震脱,他不得已后退两步,避开萧靖初飞来的一腿,但见他右脚跟刚刚站定,倏地又一蹬,再次飞跃出去,手中的刀比方才更快更猛,像是幻化成密密麻麻的刀影。
萧靖初只有劈开的两块木板,在他手里却像两根趁手的双棍,刀影闪烁,他闪避得极其轻巧,看起来不慌不忙,却精准无比,每每刀锋闪过,他手中的木块就被削去一小寸,十几刀下来,木块一头呈矛头似的尖锐状,此时他忽然提速,侧身飞躲过护卫的一击,反手握住木块,刁钻地从一片刀光中横冲而过,正好指在护卫的脖颈处。
“且慢!”温玄大叫。
“初儿!”谢询也喊了一声。
他虽然看不见,单听温玄这略带焦急的声音也猜到了局势,他不担心萧靖初的实力,只是在渤海国杀人,杀的还是小郡王的人,只怕以后的事会很难办。
萧靖初看了一眼谢询,扔掉手中的木块,想走回谢询身边,谁知护卫脸色铁青,命门被人用木块指着,尖头还是自己削的,简直奇耻大辱!他手中的刀一扫,毫不犹豫地往谢询那抛过去。
萧靖初来不及动身,更是来不及赶到谢询身边,眼看他要人头落地,自己却无能为力!此刻却是温玄动了手,他的折扇也一掷,扇骨撞在刀柄上,那把刀在空中打了个旋,从谢询身旁飞过,砍在他身后的柱子上。
“阿启,愿赌服输,这次是你过分了。”温玄不悦道。
萧靖初冷冷咬了下牙,忽然手上青筋暴起,拧起护卫的肩膀咯嘣一声折碎,侍卫登时脸色发黑,汗流满面,另一手握拳要出。
温玄沉下脸色:“回来!”
护卫不敢再发作,恶狠狠蹬了萧靖初一眼,退回温玄身后。
谢询拍了拍萧靖初的小臂,示意他自己没事,转头对着温玄冷声道:“小郡王,这是第三次,次次要我们性命。我们与渤海国无冤无仇,只是来治个病,却连命也要搭在这里了。我们可以走了么?”
温玄正专注地帮他的护卫接上右臂,并未做声。
谢询不再搭理他,拉着萧靖初掉头就走。
“当然不行。”身后,温玄忽又懒洋洋地笑说,“你徒弟伤了我护卫,这几日我没了贴身护卫,要不你徒弟留下来替他吧。”
谢询正要否决,萧靖初先抢答道:“当然不行,我从小被我老师捡回去养大,他这些年待我极好,更没有把我扔下不管不顾,对我毫无欺谩,尽心尽力,我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他。”
谢询:“……”
都到在这儿了,他还能见缝插针地阴阳怪气。
温玄:“诶诶,你不想做护卫,那你老师就得留下来治病,楚大夫也别怪我霸道,渤海国的规矩就是如此。”
谢询问:“蛮不讲理就是你们的规矩?”
温玄扇子扇得哗哗响:“什么话嘛!我讲道理的啊,这都得怪你徒弟。我命阿启不得再动手,你徒弟却偷袭折了他的手臂,我让他留下来将功赎罪,他又不乐意,如此冲撞无礼。楚大夫留下来治好了我妹妹的病,这事也就一笑了之了。”
分明是他挑衅在先,现在还反将一军,颠倒黑白,十分狡猾。
萧靖初抱着手,哼笑了一下:“你想留就留得住吗?”
谢询:“你要想我们治病,何必出手伤人,要不想我们治,为何现在又不放人?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温玄爽快一笑:“然也然也,我就是个怪人,做事全凭心情,第一次让冯主管出手,想试试楚大夫是真的懂医术,还是沽名钓誉乱写一通,想不到楚大夫临危不乱,显然是对我妹妹的病有把握了。第二次嘛,纯粹我个人喜好,想看看楚大夫眼睛生得美不美,瞎了怪可惜的,第三次,我看你这徒弟仪表堂堂、身手不凡,便生了爱才之心,这才出手试探。我可没想耽搁你给我妹妹治病,在此诚心赔罪……”
他一边说,一边抱扇一揖到底,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两位留宿一日,明早替我妹妹看看吧。”
谢询慢慢按下萧靖初的手,冷冽审视了温玄片刻,随即说道:“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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