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牵引着谢询,进入了郡主的寝宫。
寝殿内有一张白玉床,床上层层叠叠的朱殷纱幔,纱幔内能隐约看见一人的身影,绰约坐卧,膝间横卧着一把古琴,那泠泠琴音就是从这儿传来的。
青衣盈盈下拜:“郡主,谢大夫到了。”
床幔内传来柔柔的嗓音:“你先退下吧。师兄,这里没有旁人,把你那小把戏摘了吧。”
谢询笑了一下,解开白纱,就见一只纤纤素手探开床幔,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冲他盈盈一笑。这女子头发未束,懒懒地披在肩头,虽未着妆容,两颊也染了病气,却丝毫未减她的灵气与生气,如弱雨梨花、我见犹怜。
看到她,谢询莫名生出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慰,温柔笑道:“棠宁,这首《弱柳吟》倒是弹得越发好了。”
温棠宁道:“这可不真成了弱柳扶风,才明白曲中‘弱柳’的真谛么。师兄来的正好,过来替我把把脉,让我瞧瞧你这几年医术精进如何,可别让师父他老人家责备。”
谢询坐在她床边,伸手替她号脉,却凝目沉思,没有说话。
温棠宁略带娇俏地笑道:“如何?”
谢询吁了口气,把她的手放回被窝中,肃然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你是不是从来没好好治过病?就算小郡王不想让你好,你自己也会医术,怎么一点没有好转?”
温棠宁嫣然笑道:“师兄说的不错,我的确从来没喝过药,任由自己病着罢了,所以这悬赏告示才贴了一个多月。”
谢询蹙眉:“你简直乱来,就不怕长此以往伤及根本吗?”
温棠宁不答反道:“师兄,你们猜是我哥哥给我下了突厥寒毒,宫里御医无用,江湖上厉害的郎中又被我哥哥阻拦着,不让帮我医治,是也不是?”
谢询:“你中的的确是突厥寒毒,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温棠宁:“你猜对了一半。我哥哥的确勾结突厥下了寒毒,不过不是对我,而是害我们的母亲、当今国主高云蓁,再栽赃嫁祸给我。”
谢询讶然:“他既然要栽赃你,为何你自己也中了毒?”
“着什么急啊师兄,”温棠宁浅浅道,“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十几年前,渤海国主温煦与妻子高云蓁育有两子,一儿一女,分别叫温玄与温棠宁。小女儿早早就展现出了过人的聪慧和才智,常常坐在温煦的膝盖上看他批奏章,小棠宁识字得早,看父亲批得精妙处,还能有模有样地评价两句,惹得温煦对这个小女儿无比疼爱。
温棠宁十岁那年,温煦应大齐皇帝之令领兵对抗突厥,临行前,他点着自家小姑娘的额头,对着高云蓁笑道:“贤妻,我看这鬼丫头中用,将来我活不成了,渤海国要靠她啊。我已上表大齐皇帝,若我有不测,你暂代国事,等棠宁长大一些,交给她吧。”
高云蓁抹泪:“你别说这种丧气话!”
温玄则道:“爹放心,棠宁喜欢那个位子,我可不喜欢,你若真的战死,我就带着你的骨灰带你游山玩水去。”
温煦爽快大笑:“这点还是儿子像我,生死有命,何必偏执,畅快,畅快!”
一语成谶,庆明帝四年,突厥大举来犯,温煦带领渤海国誓死抵抗,战死沙场,妻子高云蓁代理国政,至今已有五六载。
然而渤海国朝局并未如温煦所想,却因温玄的插足出了极大的变化。父亲战死后,酷爱游山玩水、游历四方的温玄忽然变了,他回到渤海国,身边还带了个骁勇善战的护卫,赐名孟明启。他以为父报仇为名亲自披挂上阵,兼有这名护卫的帮助,杀的突厥节节退败,一时战功显赫,朝野上下无不震动。
渤海国朝局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一些本就坚信“女子误国”的朝堂元老在温玄身上看到了希望,愈加坚信大乱大争之世,唯有铁血手腕的男子才能扶起摇摇欲坠的渤海国。而温玄似乎也尝到了被众人拥戴的甜头,逐渐涉足朝政,朝堂之上渐渐分为两派,一派因温煦遗愿拥护温棠宁,另一派则极力扶持温玄上位。
正因如此,本该遵循先夫遗愿的高云蓁,在两派朝臣的裹挟下迟迟不敢让位给温棠宁。
这样僵持的平衡维持了几年,却被一件大事打破了:高云蓁中毒了。
起先,太医诊断国主染了病,服了两贴抗风寒的药便痊愈了,但有一日,一名内侍在厨房投毒被捕,据他供述,国主并非染病,而是中了突厥寒毒,只因剂量不够才未取得效果,因此有了他第二次投毒。而这名突厥细作,恰巧出自温棠宁的西苑宫,并一口咬死是郡主指使的。
那日高云蓁寝殿内,侍女手中的药膳刚被验出投了毒,国主气得卧床不起,朝臣跪了一地,太医手忙脚乱,投毒的内侍被打得浑身血透,突然暴起以头抢向温棠宁,大叫道:“郡主!是您叫奴才做的事!郡主,您不能不管奴才啊!”
温棠宁跪在地上,傲骨不屈,冷眼乜着他:“既然是我指使的,那你细细说来,我何时指使你、如何与突厥人联系,从何处拿来的毒,如何躲开母妃的守宫的侍卫,如何支开她的随从,如何能将药送入她口中,我又给了你什么担保和好处,所说之事须得自洽,不然自相矛盾,空口咬人如何服众?!”
温棠宁一番讯问缜密周细,内侍被问得无话可答,胸中想好的供词也是对不上号,他一急之下大叫一声:“郡主威胁我家老,要是说出来,只怕一家性命难保!奴才愿以死明志,求换全家平安!”接着便咬舌自尽,彻底来了个死无对证。
温棠宁攥紧双手,他以死明志,反而坐实了自己的罪名,这口锅是无论如何也丢不掉了。
国主高云蓁气得直接吐了一口血,指着温棠宁颤声道:“宁儿,就算你怨母亲迟迟不让位于你,也不该做如此畜生不如的行径!是不是觉得我死得早了,你就能早些继位了!”说着两行清泪落下。
温玄坐在床沿,急忙安抚着母亲的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棠宁,你怎么变得这么歹毒。”
“哥哥。”温棠宁冷眼看着他,“你说是我做的?”
温玄搀扶着高云蓁,仰起脸和她对视,眼里满是恨意。
“好,好好。”温棠宁笑了起来,她起身走到端着药膳的侍女面前,那侍女吓得往后缩了一下,温棠宁扶住她,笑道:“你慌什么,省得别人先怀疑你,你我女子,无论做没做,总得被人先怀疑的,没听过那些男人说我们什么‘歹毒最是妇人心’么。”
她突然端起那碗有毒的药膳,仰头一饮而尽,满座哗然!
“棠宁!”
“妹妹!”
“容宁郡主!”
温棠宁举起药碗,朗声道:“诸君瞧见了,这嫌犯能以死明志,我亦能以死明志!这罪名我暂且洗不清,这碗毒我先喝。等到水落石出那天,若真是我指使的,是我咎由自取,若不是我投的毒,我与母亲同病同治,也算全了孝道!”
如今嫌犯自尽,她这一招叫以退为进,反而暂时洗清了自己的嫌疑,显得果敢刚烈,让渤海国朝臣对她多信了几分。
自那日后,国主高云蓁伤心过度,移居北山养心殿修养,不问朝事。温棠宁幽闭西苑宫不出,温玄却迅速褫夺她一切权力,趁机把揽朝政,派人围住西苑宫例行监视,不许任何郡主宫中的人对外传递消息。
至于案子,温玄本意是要栽赃给温棠宁,但如今她自己服毒几乎病死,岂不更好?而且,如果对外说郡主是主谋,主谋自己却没有解药病死了,这种说法根本无法服众,温玄干脆不再去想栽赃棠宁的事,把案子压下来,只醉心于排除异己、独揽朝权。
“可惜啊,我那个哥哥还是太着急了些。”温棠宁得意地眯眼笑道,“他怎么不知道呢,欲让其灭亡,先让其疯狂。”
温玄低看了温棠宁的手段。
他不知道,往往温柔刀比铁手腕更有力量,退让一步会比急着向前走得更远。
温玄独揽大权、专横独行,她只安安分分地养病;
温玄架空自己、派人监视,她也不提异议、没有怨言。
除了不断对外申明自己没有投毒、是被冤枉的,她沉得住气,不做任何行动。又因没有解药,太医也不会解毒,她经常一副病骨愁容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生怜爱。久而久之,朝里宫里的人对她愈渐同情,都在私下相传她是被冤枉的,众人都在想:都说温棠宁是主谋,为何好处都给温玄得了去?
苦肉计慢慢熬到了火候,各种呼声喧嚣尘上,温棠宁开始上表请求张贴告示悬赏天下名医。天底下奇人异士不胜其多,难保有一两个能治好棠宁,温玄自然不愿意:“是你自己嚷着要以死明志,现在又要求医,你在演什么苦肉计呢?”
温棠宁柔声哀求道:“哥哥,你已经封锁了整个西苑宫,我连一个口信都传不出去,更是起床走动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能做什么呢?我不是不能以死明志,而是不能不明不白!是你自己把案子一拖再拖,不查真相,我只是想在死前得个清白。你连这点都要怀疑,未免太不顾兄妹情谊了!”
温玄呛然,他发现当他要反对这个提议的时候,温棠宁慢慢积累下来的朝论压力,早已让他无力抗衡。朝堂之上不少元老重臣感念郡主刚烈之举。
“臣以为案情未查,任由郡主病死,似不近人情。”
“老臣以为如是,何况郡主禁足期间,并未有勾结突厥的任何举动!”
“老臣也以为郡主之请求合理。””
……
舆论压力之大,温玄最终不得已妥协。
说到此处,谢询忍不住道: “你想用对外求医做突破口,把事情闹到大齐朝廷里去?”
温棠宁点点了头。
谢询一语点破:“对外求医,真是妙手,温玄已经骑虎难下了,现在事态朝着他控制不住的方向发展。堂堂郡主对外求医,能在江湖上引发多大的轰动!那么多江湖名医进来,不能一个个打发走,也不能一个个杀掉,就算杀了还得妥善处理,遇到朝廷的人还得想办法忽悠走,这样一天天拖下来,大齐朝廷迟早会发现。投毒此事,渤海国内部靠小郡王的权威还能压下来,但如果大齐朝堂主动介入,那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来,届时他的阴谋一定会暴露。”
“是了。”温棠宁道,“温玄天天阻挠那些大夫接近我。一来,慢慢拖到我病死了最好,二来也就是怕那些大夫发现了阴谋,被大齐朝堂听到风声。所以啊,师兄,我得拿出一百万个耐心来,你看我这一等,不就等到师兄你和定安侯么?”
谢询叹道:“棠宁,你这招虽好,但实在凶险,万一殒命,不反而给温玄捡了便宜?”
“师兄,你一向知道我这人的,若无十足的把握,我怎么会轻易服毒?”说到此,温棠宁得意地笑了笑,“你还记得长安学医之时,师父考核你我,我的成绩还在你之上呢!这个毒我自己可以解,但我还得病着,我得拖着,慢慢地、沉下心来等。”
她微微眯起漂亮的杏眼,眼角微挑,嘴角噙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这一局,小郡王在等,郡主也在等。
小郡王在等温棠宁不治而死……
而郡主在等大齐朝廷主动介入。
只是小郡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温棠宁不是治不了,而是自己故意拖着。
所以,这局他必败无疑。
两人谈话到此,窗外忽然有了动静,噗噗响着窗纸撕碎的声音,温棠宁警觉的皱起眉头:“谁?!”
“你也太自信了一些,郡主。”
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就见萧靖初踢开了窗户,一脚踏在窗沿上,半探着身子进来。
温棠宁凝眉,正思量她明明在屋外布置了不少暗哨,这人是怎么不声不响地闯进来的。
谢询则无奈地叹了口气。
萧靖初:“既然郡主如此沉得住气,你的好哥哥温玄提着剑冲进来了,那你是跑还是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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