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蓁高站在台阶之上,俯瞰着一片火海的寝宫。
炮火连天,林中的树木连根炸起,烧焦的树枝张牙舞爪,像抽干了精血的黝黑骸骨;炮声、喊声、哭声震耳欲聋,火光冲上云霄,比残阳还要明艳。
在她手腕上,平时拈着的佛珠无故断裂了,一颗一颗,滴答滴答,顺着白玉台阶滚下,几颗滚进丛林、几颗埋进焦土、几颗滑进血泊里,光滑的表面黯然失色。
她看也不看一眼。
一阵嘶鸣响起,萧靖初带着一众定安军,从炮声和火海中飞奔出来,一拉缰绳,停在没被战火波及的山道上,仰头和高云蓁对峙。
高云蓁举起手,示意停下炮筒。
“了不起啊,国主。”萧靖初用他惯用的讥讽的口吻道,“杀敌二十,自损三千,你信哪门子的佛?算术也学的不太好吧?”
高云蓁再次示意山上的弓弩兵做好准备,说道:“定安侯一人可当塞北百万之众。孤若杀你,很划算。”
萧靖初笑道:“那可真是抬爱。”
高云蓁一挥广袖,背过身去:“杀!”
“那小郡王呢?”坐在马上的谢询忽然朗声打断她,“三千甲兵的命不是命,你儿子的命也不是命?”
高云蓁侧首看了他一眼,眸如利刃。
温玄身形晃了晃,脸色煞白地怵在原地,并未有太多的反应。
谢询冷静地迎着她的目光,缓缓流露出一点笑意:“国主是不是忘了我是谁,天下人皆道我蛇蝎心肠,投毒暗杀是我最拿手的事情。”
高云蓁的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
谢询继续道:“小郡王信任我,他扇子上的字是请我题的,他那把扇子从来没离过手吧,他也有凑近些仔细看过吧?你可以问一问他,或者你干脆等一等,看看他身子会有什么反应。”
这是攻心。
高云蓁反笑了一下:“你在他扇子上下毒?”
温玄将扇子打开一角,平静但呆滞地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一笔“闲”字看着扎人。
“好啊。”不知是否因为恼怒,高云蓁反而笑意灿烂,她几乎只想了一瞬,便做出了判断,“弓箭手,留下谢询,其余一个不留!”
“谢询若死,统统陪葬!定安侯若死,赏金千两!”
谢询和萧靖初驾着同一匹马,想杀一人留一人实在太难,重刑之下必会谨慎,但重赏之下又必有勇夫,她这个决定做得又狠又准。
萧靖初腰间的剑鞘忽然一动,谢询已拔剑出鞘,抵在自己颈边,火光中他微微一仰头,清俊如高山之雪。
谢询朗声道:“萧靖初若死,我即刻给他陪葬!”
高云蓁猛地一拍白云栏杆,扳指碎成了两半。目露凶光,阴狠地看着他。
萧靖初眉毛一颤,偏过头去看谢询。
“当然,小郡王也一起陪葬,”谢询声音清朗,字字珠玑,“国主不相信我能做到这个份上?”
高云蓁阴恻恻地审视着他。
两方同时陷入了僵局。
一声轻咳率先打破了这阵沉默。
一直不出声的温玄嘶哑地开了口: “母亲。你放下屠刀,哪怕赌上我的性命,我也会保你平安无事。实在不行,我替你赔命。”
高云蓁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惊讶:“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温玄看了看手中的折扇:“我一向不敢忤逆你,你也一直嫌我懦弱,觉得我事事都要你做主,你就不信我今天敢忤逆你吗?”
高云蓁心一沉。
这时,一个护卫打扮的人慌忙来报:“国主!新的一批弩箭和盾被、被……扣住了……”
“被阿启扣住了。”温玄接道,“我叫他去的,用我的调令。”
高云蓁快步上前,打了他一耳光,打得连她头上的步摇也凌乱了:“你混账!”
温玄被打得一偏头,语气平静地继续说:“棠宁的私兵也进了山门,还有我管下的巡防营的军队,我也会把他们调进来,您宫里的这些人拦不住的。”
高云蓁气得浑身发颤,她只想着温玄心里可能有怨,但决想不到会在如此紧要关头背刺自己:“若你我母子连心,区区定安侯算什么!温棠宁又算什么!你……你可知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你!”
“我不知道。”温玄擦了擦脸,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为了我,为什么要勾结突厥?那些无辜死去的江湖大夫,还有塞北四州的百姓和渤海子民,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高云蓁像被泡在冰水里,通体冰凉地看着他,居然说不出话来。
而就在此刻,山门轰一下被砸开。
守山门的侍卫被粗壮的圆木砸飞出去。
高云蓁脖子像上了钢板,僵硬地一点点回过头。
山下,温棠宁一骑白马,摔着两千士兵攻上山来,悠远的佛禅味被血雾弥漫,铿锵刀剑之鸣敲碎了山岚间的静谧,长青槐染了血,石阶上的流血如朱顶红开至漫山遍野。
温棠宁驭马踏上山道,踏过尸骸血海,从定安军旁侧迈过。
萧靖初忽然屈指一弹谢询手中的剑,谢询虎口一麻,长剑脱落,萧靖初顺手接过,看也不看,只往她方向一掷——
剑身恰巧钉在温棠宁前面的台阶上,剑鸣嗡嗡,她座下的马不安地刨了下蹄子。
萧靖初脸上浮现出怒容,偏头冷笑着看着她,不知是因为谢询说要自刎,还是因为怪温棠宁攻进来得太慢。
萧靖初道:“郡主好算计啊。”
温棠宁惊讶地“喔”了一声,侧首对萧靖初拱手笑道:“若得罪了定安侯,稍后棠宁再来赔罪。棠宁还有些家事要处理,失陪。”
她牵着马绳优雅地绕开了剑,慢悠悠地向高云蓁和温玄走去。
不远处的高云蓁哈哈笑了一声,鬓发凌乱、气息微喘,温玄的背叛远比输在萧靖初手中对她的打击更大。
温玄再次跪下,哀求道:“母亲,停下来吧。你根本不了解我,就算你把我扶上王位,我也绝对不会和突厥合作,我见过塞北当年沦陷的惨状,断不与这等狼子野心的禽兽为伍。”
“你懂什么!”高云蓁笑道,面色铁青,“只有你上位……只有和突厥合作,渤海国才是渤海国,不是大齐的藩属国!渤海国,凭什么年年要屈居大齐之下!”
“你终归只是个扶不起墙的懦夫,终归是我算错了这一步。”
“母亲算错的,何止这一步。”
伴随着马蹄声渐近,温棠宁清亮的嗓音响起,除了袖口沾了血,她周身白马白衣,纤尘不染,高贵得如入凡仙子。
温棠宁悠然道:“你该在怀我的时候打掉我,在我襁褓中的时候掐死我,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淹死我,在我去长安游学的时候悄悄杀了我……或者在两月前趁我‘中毒’后,派人刺杀我……”
“啊你瞧瞧我,我居然天真地以为你不派人刺杀我,是还存了一点点母爱呢。”她又自顾自地俏皮一笑,“你是怕逼我逼得太紧,哥哥看出来你挑拨离间之计?”
高云蓁只疯疯癫癫地哈哈一笑:“你说得都对……你个贱人……”
“过誉了。我有今天,全拜母亲所赐。”温棠宁似乎并不伤心,浅笑盈盈,“母亲待我不仁,却也还是我的生母,于我有生养之恩,做女儿的不能待你不义。既然母亲信佛,就继续信下去好了。女儿会给您找一座佛庙,余生青灯古佛相伴,就不要再出来了。”
几个侍卫冲了上来,架着高云蓁就走。
高云蓁仍在兀自大喊“贱人”,声音传出几丈远。
温玄还跪坐在地上,脸色木然。
温棠宁垂眸看了他一眼,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璀燃一笑:“哥哥有话对我说么?”
温玄依旧眼神呆滞,只是麻木地看了她一眼:“你能解毒就好。”
温棠宁笑意也收敛了。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温玄站起身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阿娘和突厥勾结,为什么一直装作不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还要等定安侯介入此事。”
温棠宁歪了下头,若有所思。
“因为你怕,母亲是站在我这边的,而你需要定安侯站在你那边,你需要他做你的后盾。”温玄道,“你故意误导谢询和定安侯,让他们以为我才是勾结突厥的主谋,让我们互相猜忌、互相对付,势同水火,这样谢询和定安侯就会彻底站在你那一边。对吧?”
事已至此,温棠宁也不做辩解,只点了点头。
温玄苦笑着摇摇头:“我还以为你和谢询关系多么好,原来不过如此,也可以欺骗和利用啊。”
闻言,温棠宁才皱了眉:“要是对各方都有利无害,各取所需,为何不能利用?”
温玄只摇头:“感情就是感情,利用就是利用,这点我和你不同,棠宁。”
温棠宁高傲地笑了一下:“是啊,我差点忘了,我哥哥多清高啊,一向不屑和我这种人为伍。”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不会再和你争任何东西。”温玄又道,“从前我被阿娘误导,以为你勾结突厥,不愿意将渤海国交到你手上,才一直不说。但事实是,我从来没有和你争的资格,我也不喜欢和你争。”
“你我并非同父,你是先王的亲生女儿,而我是阿娘和一个贱奴生的孩子。阿娘……一直不爱先王,只爱我的亲生父亲,她一直把这件事情瞒得很好,朝中老臣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这才是前任国主选你做储君的真正原因。”
温棠宁低头浅浅笑了一下。
温玄:“你似乎并不惊讶啊?”
“这种事情有什么要紧的,和谁是血亲有什么关系。”温棠宁淡淡道,“渤海国现在是我的了,这才是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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