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九月,谢询启程回长安。
临行前,他好不容易打发完了磨蹭的萧靖初,又迎来了哭哭啼啼的周五,李简跟在他弟弟后面,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耐烦。
周五:“先生塞北的时候,我在长安,现在先生回长安了,我又在塞北了。哪有这样的事?”
谢询蹲下去摸他的头,有些惆怅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等你长大一些就懂啦。”
李简催促道:“别文绉绉,小孩子又听不懂,你要走快走。”
几人道了别,李简忽然又回头,满脸黑锅地说:“谢询,能活着就尽量别死了。”
谢询只大笑,挥手与两人告辞,便同韩辰一起上了返回长安的马车。
约莫一年前,他锒铛入狱,长安谢府被抄封,一众仆从被流放的流放、贩卖的贩卖。昔日尚有生气的谢府萧索落败、荒无人气,庭院内外的荒草齐胸高,唯有几只燕雀栖息。
但此次回京,李逢儒特意命人将谢府修整打理了一番,又派了几十名侍从进府。
他们的马车碾过刚除了荒草的青石路,停在府前。
谢询掀开车帘,矮身出了马车,在韩辰的搀扶下踏下车阶,仰头看了看熟悉的谢府,有些惆怅地笑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就算是回了家,也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韩辰眼底有些湿润,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离家万里、颠沛流离,一路来强撑着不流露出难过的情绪,反倒回家后难以抑制心下的悲痛。
“午后我要入宫一趟。”谢询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用跟着来,去祭拜你父亲吧。韩伯跟了谢家三十年,坟前无人清扫,实在说不过去。”
韩辰抹了抹眼泪,只点点头。
谢府的陈设一如既往,院子里的梨花树开了又败,树旁堆了一小坠谢下的花瓣,是仆人刚刚清扫好的。
他忽然就想起小小的萧靖初,闹脾气的时候就会爬上树,把梨花全摇下来,说不给谢询看好风景。
树依然是那棵树,人却早已不是旧人。
谢询轻车熟路地进了院子,几个生脸的仆从向他行礼,他不咸不淡地吩咐了几句,进了自己的房间,屏退了其他人。
韩辰捧了官服,替他更衣。
“从我们入城至今,一路都有人盯梢。”谢询平淡地开口道,“旧时的老仆都被打发了,府里是陛下新派来的,他们会千方百计向你探听消息,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韩辰拈着袖子的手心沁处冷汗,只觉得最熟悉的谢府,比塞北侯府还要暗藏杀机,平静旖旎的光景下满是刀光剑影。
谢询旋即又对他温柔莞尔,看起来轻松极了:“别紧张,就算说漏了什么话,也有我顶着。到底是在家里,不要害怕。”
“先生。”韩辰小声道,“要是献王又派人来,该如何是好?”
谢询:“府里内外都有陛下的人,信使信鸽都不要放进来。如果需要传递消息,你去梧桐路五号京安当铺,但肯定会有人盯着你,你自己小心一些。”
他又嘱咐了几句,和韩辰一起用了午饭,才动身进了宫。
养心殿里燃着龙涎香,一座雕龙附凤的屏风横亘在前。
殿内空无一人,谢询端正地跪着,跪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殿内一个内监也没有。
是皇帝在给他下马威呢。
慢慢地鼻腔里透满了熏香味,屏风外徐徐踱步走出来一个人。
谢询重重叩首:“罪臣叩见陛下。”
头顶先是传来咳嗽声,一股浓重的药味盖过龙涎香,先飘了过来。来人一身龙纹常服,但是龙袍似乎过大了,松垮地罩在他嶙峋瘦骨上。
正是元宁帝李逢儒。
李逢儒又咳嗽了两声,一抬手:“此处只有你与朕二人,谢卿不必拘这些虚礼。不想一年不见,谢卿清减了不少。”
他语气非常亲切,简直像在闲话家常。
谢询仍然躬身跪着,垂眸盯着他的衣摆,道:“礼不可废,罪臣不敢。”
李逢儒轻笑了一下:“谢卿何罪之有?你抬起头来,看看朕。”
谢询慢慢仰起头,目光聚集在李逢儒的脸上,才发现一年不足,这位九五之尊清减得更加厉害,他刚到而立之年,眼窝处褶子更深,两颊消瘦、满面病气。
李逢儒:“谢卿也懂医术,你说朕,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要是旁人听了这话,只怕早就吓得肝胆俱颤,或磕头喊什么“紫薇之星、万岁不朽”的官话,但谢询只是恭谦道:“陛下龙体抱恙,是罪臣之错。”
李逢儒哈哈一笑:“说说看。”
谢询不卑不亢地答道:“疾源于心,皆因心病。塞北定安军是陛下的心病,臣没有死在塞北,便是臣之罪。”
李逢儒只摇头轻笑,笑罢才说:“谢卿啊谢卿,还是你最了解朕。这些日来,朕常常在想,这天下到底是李家的天下,还是要傍他人之手。你曾说能替朕分忧,朕也信了你,。如今看来不然,谢卿,可还记得临走前和朕的约定?”
谢询:“臣不敢忘。”
先帝武明帝驾崩同年,突厥卷土重来,一众扶持起来的新兴将领无一人敌,而“失踪”数年的萧靖初却突然冒出了头,高举“定安军”的名义网罗起定安军旧将,组成一支锐不可当的军队。
刚刚继位的李逢儒急需依仗他们对付突厥,下旨令萧靖初袭承定安侯爵位,这支定安军自此成为悬在突厥头上的利刃,三年间,定安军的势头越来越盛,定安旧部也开始对当年处理谢询一事非常不满。
为平众怒,李逢儒下旨彻查当年一案,谢询下狱。而正是那一日,李逢儒特意着便衣来看他,他不让谢询行跪礼,倒是拉着他同坐,如同亲切好友般谈话:“谢询,先帝临终前将一枚黑子交于我手。”他摊开手心,那是一枚黑色的围棋子。
谢询明了:“这枚棋子,就是臣,是吗?”
李逢儒怆然颔首:“不错,先帝临终遗言,谢爱卿如此枚棋子,当用则用,当弃则弃。但他也说,是我们李家愧对你,若非你高瞻远瞩,看得出定安军才是我大齐支柱,又替朕和父皇顶了罪孽,定安军才能重新为我大齐所用,才有大齐今日之稳定,你的功劳着实不小……”
谢询问:“无论如何,臣必要一死,是吗?”
李逢儒温和地看着他:“谢卿,你为李家所做的一切,朕不会忘记。只要你能守得住秘密,你一人虽死,但朕可以保你谢家子弟,从此仕途亨通、平步青云。并且,离世的方法,朕容你任选,也算朕对你的一点补偿。”
“既然无论如何都有一死。”谢询跪下叩首道,“臣恳请陛下把臣发配到塞北,给定安军充军,由定安军杀我!”
李逢儒刚才温和的脸色霎时一冷:“定安军杀你?你是真的自己想选种死法,还是觉得自己是定安侯的老师,念在过往情分上,他会饶一你命?”
谢询顿首道:“陛下明鉴,陛下既已许诺谢家满门荣光,臣必当肝脑涂地以为报,臣这个请求,是为了天家的颜面。”
李逢儒神色晦暗,默然不语。
谢询本就是替李家承受定安军怒火的棋子。但当年谢询替武明帝铲除异己,毕竟是起源于庆仁帝和武明帝的二帝之争,谢询所作所为也是维护武明帝一脉的利益,如今李逢儒为收揽定安军之心,直接杀了他,未免有“卸磨杀驴”之嫌,更是让当年拥护武明帝的旧臣人心惶惶。
流放谢询到塞北,将他交给定安军处置,一来堵了定安军的悠悠众口,二来留了谢询一命,也堵了拥护武明帝一脉的朝臣的众口。
“谢卿。”李逢儒凉飕飕地问,“朕且问你,倘若你是朕,会信你么?”
谢询:“陛下大可放心,谢家满门荣光在陛下手中,性命自然也在陛下手中,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臣知道分寸。萧定方和定安军旧部是我杀的,从前是,以后是,后世史书所载亦如此。这就是萧家和定安军会知道的真相。”
听他这番话,李逢儒脸色缓下来:“你如此为李家着想,可还有什么所求?”
谢询:“谢家百年繁盛,传至我父亲一代早已式微,家父临终留有遗命,让我务必重振谢氏门楣。我既已保不住性命,只想舍我一人给谢家的未来。”
“朕允了。”李逢儒挥袖道,“谢卿安心去塞北。朕承诺的事,待战事平息后,会做到。”
这就是他和谢询的交易。用谢家满门荣光,换谢询把当年的真相烂在肚子里,最好死在塞北。
……
谢询两指摩挲了一下衣带,心底叹了口气。
站在李逢儒角度想想,也难怪他因忧出病,谢询不仅没信守承诺乖乖死在塞北,还和萧靖初搞得乱七八糟,更是不知道定安军知不知道当年的真相。怎么看,都是卧榻之侧有猛虎酣睡,如芒在背。
李逢儒朝他走近几步,语气仍然非常柔和:“谢卿,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如实回答便可。”
谢询:“臣领命。”
李逢儒:“定安侯和定安军可知当年的真相?”
谢询垂眸:“回陛下,他们不知。”
李逢儒:“定安侯对你是什么情谊?”
谢询笃定道:“情真意切。”
李逢儒笑道:“既是情真意切,朕听献王说,你被他弄了满身的伤?”
谢询简短答道:“因杀父之仇,恨之入骨。”
李逢儒:“靖初倒是有趣,爱上的不仅是自己的老师,还是杀父仇人,又爱又恨,又是折磨,又是圈禁,就是舍不得杀。朕问你,靖初待你有真心,倘若朕给你二人赐婚,他可愿为你回长安?”
谢询:“臣有把握,他愿意。”
李逢儒:“还有一问,朕颇感疑惑。你对定安侯是何感情?”
谢询顿首道:“回陛下,臣亦恨之入骨。”
李逢儒挑眉:“你就这么恨他?”
“倘若他一刀杀了我,我别无怨言。”谢询缓缓答道,“但臣是个文人,有文人风骨,受不得这玩宠般的圈禁和羞辱。”
这话说得很合理,李逢儒这才微微放下心,又道:“谢卿,朕是病了,记性不大好。但你的事,朕一向放在心上,朕要记得不错,你二叔任并州通判,膝下二子还未及冠;三叔当年触怒先帝天颜,流放在宪州做了知县,至今调不回京。”
谢询答道:“陛下明鉴,的确如此。”
“好。朕再信你一次。”李逢儒颔首,从广袖中抽出一道诏书,慢慢走近谢询,“谢卿,你可愿替李家做最后一件事,事成之后,朕对以往之事不再追究,许你官复原职,并且先前承诺光复谢氏门楣,仍然作数。”
“但若事不成,朕算你欺君。”李逢儒的声音一点点变冷,“谢家数十条人命,就在你手上。”
谢询眼角一跳,猜到李逢儒要他做什么,他不动神色地闭了闭眼睛。
“你替朕,杀了定安侯。”
谢询伸手接住诏书,声音毫无波澜:“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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