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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大婚

二月十二,花朝节,一半春随残夜醉。

正是成亲的良辰吉时。

巍峨朱雀门外,红妆铺排十里,十步一红绸,马车井然有序地排至街头巷尾,长安城内万人空巷。结红的轺车和送亲的车队辘辘驶来,宫门次第开,车队在辉煌金碧的日光中,驶入朱雀门,驶向朝阳殿。

朝阳殿中弥漫着舒缓祥和的雅乐。元宁帝亲临,端坐在正殿首位,往下九级汉白玉石阶,萧靖初大红直垂婚服,站在殿外,迎着轺车而立。

车内忽而抛出红绸花绳,萧靖初一把接住,轻轻一拉,牵引着谢询自轿内走出,他顺势扶了一下谢询纤细的手腕,低眉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谢询抬眼冲他莞尔,捏了捏他的指尖,小声道:“哪有人成婚那么严肃的,说些什么吧。”

喜庆欢愉的氛围下暗藏着阴冷杀机,似有千万把利刃沉甸甸压在两人头上,这样的婚宴,纵然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也高兴不起来。

但谢询看上去要轻松一些。

萧靖初想了一下,道:“嗯,你们读书人成婚时都爱说什么……一堂缔约,白首偕老。”

谢询笑着摇摇头:“俗人的拽文也能用啊。”

萧靖初也忍不住笑:“那该说什么?”

谢询:“今日要生便一起生,要死便一起死,生同寝、死同穴,怎么都算是一桩喜事。这成亲虽然不像成亲,到底也是我和你的婚事,便值得高兴。”

萧靖初“嗯”一声点点头:“大婚之日,讲生生死死的,是不是不太吉利?”

“我说大将军,”谢询失笑道,“你我还须避讳生死吗?”

萧靖初也冲他笑道:“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已到吉时,钟声敲了三下,司礼官扬声大喊:“婚典伊始——”

“一拜天地——”

两人拉着红绳,向南跪下,面朝殿外叩首。

“二拜高堂——”

谢询父母早逝,萧靖初的母亲病死在逃亡路上,老定安侯死于政变,两人高堂均不在世,再加上有皇帝亲临,按照大齐律,只需向皇帝叩首。

两人步入殿内,向李逢儒跪拜。

“夫妻对拜——”

二人想向而跪,朝对方郑重一拜,衣摆层层叠在一起,盛开如一朵并蒂莲。

司礼官拖长的声音在大殿响起:“礼——成——”

声音未落,谢询暗暗揪紧了萧靖初的衣摆,用力过甚指甲都掐进了皮肉,他抬头看着萧靖初,两人离得很近,目光一瞬间交汇,二人心下都已明了——

所有的温情、庄重、欢愉,在两束锐利的目光下碾得粉碎,像戳破了喜气洋洋的泡沫,下面满是森然锋利的刀光。

谢询摸了一下手腕,能摸到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冰凉地贴着他的皮肤——这是当日李逢儒给他的。

“谢家数十条人命,或者萧靖初的命,你应该知道怎么选。”

不用回头,谢询也能感觉到李逢儒阴鸷的目光,刺针般落在自己身上。

你既然说恨他、怨他囚禁你、折磨你,折了你的文人风骨,那便动手杀了他吧……

朕给你这个机会。

“只能选一个?”谢询不屑地心底嘲笑道。

司礼官的声音仍在大殿回荡:“赐——酒——”

一名内侍端着两杯合卺酒小步走至两人面前,另一名则托着一杯喜酒,毕恭毕敬地呈给李逢儒。

李逢儒拈着酒杯边缘,不急着喝,小小的酒杯在他指尖叮铃一转,酒便洒出来一点在他指甲盖上。

谢询和萧靖初的酒碗“叮”的一碰。

几乎同时,裂帛般轻微声音响起,正要低头饮酒的谢询,蓦地瞳孔收缩,几乎下意识地松开左手,扶了一下萧靖初的肩膀。

萧靖初显然也有些察觉,但他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并未回头,只是头朝左侧轻轻一偏,右手凭空一抓,分毫不差地将一柄弩箭抓在掌中。

朝阳殿中所有人同时顿住,是短暂又剑拔弩张的沉默。

谢询的手还悬在半空中,但灵台有念头一闪,瞬间浑身像触电似的发麻,他缓缓回头去看李逢儒,微仰着头直视着他。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眸,平日里总带着温润又谦逊的光,此刻微微眯起,像一潭幽深的泉,冒着鲜有的、透骨的冷意。

李逢儒在试探他!

一把暗箭根本伤不了萧靖初,谢询只要回味过来就能想明白,但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还是本能地去保护萧靖初,哪怕他自己也可能受伤。

危急时刻,人会本能地暴露出对另外一个人的感情。

他甚至能用自己的命去护着萧靖初,那李逢儒凭什么相信他恨萧靖初,凭什么相信他愿意杀了萧靖初?

所有的念头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短暂的沉默后,李逢儒发出了一声了然的轻笑,似乎在说:“什么脔宠、折磨、怨恨,果然是两情相悦,在这儿来骗朕。”

……

今日定安侯与谢询大婚,举长安欢庆。

朱雀门外仍人头攒动,不知何故,人群就是散不去,沸腾的群民似乎想趁此机会,一睹巍峨庄严的皇城,热热闹闹地挤在大街上,垫着脚尖往里面看。

更出乎意料的是,几日前长安便涌入不少外地商贩,似乎是觅准了商机,在瓦舍勾栏、商铺营房中安营扎寨。今日婚典,约好了似的齐齐涌了出来,沿街吹鼓叫卖,在本来就灼热的气氛上又浇了一把油。

而巡防营格外焦头烂额。前些日子,他们的总统领酗酒跑马,撞在了一辆商贩的镖车上,摔断了一条腿,一连卧病至今。副统领是个走后门塞进来的半吊子,面对空前喧嚣的长安,指挥起来捉襟见肘、一盘散沙。

至于皇城禁军之一的御林军,早已收到了皇帝的密令,如无皇帝调令,藏而不动,无暇去管宫门外的事。

朱雀门内,两个太监抹了一把汗。

“都这个时辰了,仪仗队都没影儿了,还不关宫门吗?”

“你问我我问谁去,宫里头没人敲钟啊?”

“这人这么多,要有个把闯进宫来咋办呢?”

“谁有这个胆子,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等等,你看那人什么来头?”

人流中,有一群人分外显眼,一身素白布衣打扮,洋洋洒洒有两百人,在红绸红锦的长安街道下,像披麻戴孝一般。

这些人拨开摩肩擦踵的人群,齐齐跪在朱雀门外,为首一人双手平举辞呈,高声大喊道:“小人崔元,求陛下为我家将军做主!”

身后一群人齐呼,声音响亮如洪钟:“求陛下为我家将军做主!”

守门的两个太监目瞪口呆,怎么会有人在别人的婚典上穿一身素白,还大喊冤屈,这么不吉利,这不是故意砸场子是什么?

人群开始有些好奇,纷纷朝这边观望。崔元无动于衷,仍然伸长了脖子大喊:“我家将军崔戚风,一心为国、赤胆忠心,当日私调亲卫,是为了解云谷关之围!绝无二心!陛下如此处置崔将军,于理难容、于公不忍——”

守门的侍卫横枪一拦,大喝道:“你放肆!今日是陛下亲赐的婚典,就算有冤情,也该择日去宣德门敲登闻鼓,速速离开!”

“登闻鼓?”崔元道,“自陛下登基以来,登闻鼓伸冤从未有结果,早就形同虚设!正巧今日陛下在朝阳殿,我们偏要让陛下听到!”

身后一群人再次高呼:“求陛下为我家将军做主!”

皇家侍卫脾气一横,先踹了崔元一脚,枪锋就要往他身上扎,崔元身后的众人飞扑过去按住他,数十名侍卫鱼贯涌出来,和这群人混战乱在一团。

人群里有人附和着呐喊道:“天理不公!打人啦!”

“伸冤不成,天理不公!”

负责宫门的两位太监满脑门官司,只眼见着一群人在朱雀门前扭打在一起,机灵一点的先想到了什么:“巡防营呢!快去叫巡防营的人!”

但巡防营的人压根抽不出手来管他们。

一开始只是简单的扭打,不多时,人群居然蠢蠢欲动,数人骑着马,悍然朝朱雀门飞奔过来,边跑边喊:“面见陛下!为崔将军讨个公道!”

他这一呼百应,身后涌出来一大片人,均往朱雀门挤过来。两个太监活像被洪水冲散的两只虾米,一面手忙脚乱地去叫人,一面想推动沉重的宫门挡住人流。

嚓一声,一把剑刺穿了正在推门的太监。

朱雀门外,今日开了第一道血光。

持剑之人弹了弹剑上的血,两个字掷地有声:“入宫——”

与外面的喧闹截然不同,朝阳殿内,静得针落可闻。

殿内的沙漏中,底部流沙越积越多。时间如同这沙钟里的碎沙,细细密密地流逝着。

谢询瞥了一眼沙钟,他在掐算时间。

按照约定,献王混入商贩人群中的死士,起码还要两刻钟才能闯入朱雀宫门。他本有时间周旋,等到献王入宫,但李逢儒的试探,让他提早暴露了意图。

宫内肯定有埋伏的刀斧手,一旦谢询心软或失手,李逢儒就再不顾什么人心议论、名正言顺,直接杀了他们,这虽是下下策,却也是他杀萧靖初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才不会错过。

其余各个宫门有御林军把守,就是怕萧靖初能安然无恙逃出宫去。

而另一支禁军神武军,早已被李逢儒调到长安外缘,随时准备应付屯军在郊外候旨的定安军。

他对定安军和定安侯,可谓严防死守。

李逢儒半垂着眼皮,目光森然地看着他们,眼中浮现出一抹自嘲似的讥笑,那眼神看着谢询,仿佛是在说:“你还是让朕失望了。”

他的手托住了酒杯底,喜酒洒下,空落落的杯子夹在他两指间——

谢询需要争取时间。

仅仅一个瞬息之间,他脑海中演示了几十种说辞,紧握住匕首的五指发白,手心冰凉,整个人紧张得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弩。

萧靖初忽然握住了他发冷的手,把他往后拉了一下。

谢询如鼓跳动的心蓦地空了一下。

“我来。”萧靖初柔声道。

李逢儒狞笑一声,两指一松,眼见着瓷酒杯从他指尖滑落,萧靖初似乎早有预判,眼疾手快折断了弩箭的尾端,飞掷出去,将好掷入酒杯中,力道正好,不轻不重,将酒杯带回盘中,打了个旋,稳稳落定。

李逢儒一惊,紧接着像暴起的猛虎,怒目精光:“你好大胆——”

萧靖初撩袍跪下,镇定地打断他:“陛下摔杯为号前,可否先听听臣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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