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隔十年才回老家，持续坐了一整天车（动车转公车），等到了小区门口，天已全黑。
外婆特地出来接我。一下车就看见她站在眼前，她也一下认出了我。
十年没见，所谓的亲人中，好像只有我们能一眼认出对方。
之后几日，我陆续见到老妈，还有那个人（我血缘上的“父亲”）。当时还是外婆提醒，我才认出那个人。
回来前，我特别跟老妈强调：我不想看到那个人，不要跟他住一块儿。如果做不到，我不回去。——所以，回来后，我便跟着外婆一起住。
一开始，老妈说，这是她的房子。回来后才知道，写的是她的名字，但供房的是二妹一家。老妈的意思是等过几年房子可以换户主时，就把名字改成二妹的。
也就是说，这房子其实算是二妹的。
而他们一家现在则住到那个人住着的那栋房子里。但并非是什么自我牺牲。
二妹出于方便考虑（工作，送小孩上下学，照顾两个小孩，还有二妹一家需要至少三个房间的生活空间等），她其实早就跟老妈主动提议：让外婆先住这边，他们一家则继续住在那栋五层楼房子里。
这边的套房是两居室，只有两间卧房和一个卫生间，而且离他们上班、小孩上学的距离都远，且搬过来不仅不够他们一家四口住，还要增加他们夫妻俩（尤其是二妹自己）照顾两个小孩的负担。但是如果选择跟父母住一起，那她的小孩还能有老妈帮忙照看。
算盘打得挺好。
并且，在这个熟人小社会，大家会更乐意称赞二妹是“孝顺”——因为她时机选得好。
这个“时机”——事情得从我回来之前一年多开始说起。
二妹当时主动提出这个建议——让外婆搬去套房，他们一家则从外面租的房子重新搬回老妈那边跟老妈和三弟还有那个人一起住——时间点恰好是外公摔断腿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老妈那边的家族亲戚一听，都说好。套房没有楼梯，照顾老人会更加方便。
外婆四个子女（包括老妈）都松了口气。只需把这两位老人送去套房，然后时不时过去看上一眼，坐一会儿的，其他事情基本不必沾手，全由外婆一人承担，子女们都轻松得很。
照顾一个行走不便的老人得有多累，当我住进这里不久便很快体会到了。
外婆为了照顾外公，不仅不能再去一中桥那边继续干她的保姆工作，因而失去了能靠她自己赚的每月三千元收入，还得每天给外公端屎倒尿，伺候他吃喝拉撒——全都免费，还得为外公的吃喝穿用买单。
起初，我对外公没那么大敌意，也以为他是需要被照顾，对他还挺有耐心，也偏于先入为主地友善待他。然而，待我跟他们一起住了没两日，便开始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外公会随口向我“借”东西，但从来不还。还得靠外婆东找西找的找到了还给我。
更过分的，外公有次“借”我的小镜子用，之后就摔坏了，然后他还嬉皮笑脸说“以后赔你”。之后就当没这件事。
重点不是他会不会赔给我——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赔过东西给别人，只有身边人替他赔偿。而且多是外婆替他赔的。——这些，我也是之后才陆陆续续得知。——而当时的重点是，他的态度，一点歉意没有！把别人东西弄丢、弄坏，他完全不在意，还乐呵呵？
这个态度，着实让人气愤。——我凭什么对他好？我又不欠他的！
自那以后，我对外公就像对普通陌生人一样——要求“对等”，没有免费、无条件的特别照顾。
他呢，却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全无羞耻心。
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床上一年多了。腿骨早长好了。其实他自己是能走的，但是他不自己走，不肯勤加练习以尽快恢复自主行走的能力，老要叫人推轮椅带他出去转。
第一次，我不清楚情况，推着他出去。他的体重是我的两倍多，坐着轮椅，我推久了也很吃力。但他一点不在乎。一个劲儿吵嚷要去这边看看，要去那边转转……出门兜一圈回来，我已推了他整整三个多小时！
他倒是高兴。而我的手脚酸疼了好几天都没有恢复过来。
后来，他再要出门我就不推了。我说：“你一出门就那么久，哪里受得了？”
他竟然乐呵呵地“安慰”我：“没事，我坐着呢。”
我是在说我自己呀！他难道一点换位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吗？
我当即更坚定了自己拒绝的态度。心里越来越觉得他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用心照顾。他对别人无心，凭什么要求别人对他有心？
见使唤不动我了，他又开始吵着要外婆推。外婆有时候会推，但每次我一定要跟在一旁。她累了，我得帮着她推。
再之后，外婆顾及我的感受，也开始叫外公自己走。
而他呢，只有实在想要出去时，才会自己站起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但是没走百米远就嫌累，要我拿把椅子跟着，他累了就得让他坐下歇会儿。
他的四个子女，在我来了之后，一年里也就陆续各自来过一趟。且都不会推外公出去散步。——这点倒很有默契。
我才看明白：原来他们都知道啊……都躲着呢。
如果说，外公喜欢往外跑却又不想自己吃苦，总想让别人替他承受辛苦，而他自己只想享受好处——他的那种理所当然是可恶的话，那么还有一件事情就更加让我觉得他可恶！
外公除了腿断后便不怎么主动走动之外，连上厕所、擦屁股的事情也不自己干了。
之前一年都是外婆帮他擦。后来，我回来了，外婆不在时，他便叫我帮他擦。
起初我以为他是全身都不方便（接近瘫痪），才帮了他。可是后来我发现：不是啊，他只是断了腿，而且已经好了，其实只要多活动，他走路都没问题。而他的手就更加没问题。——那为什么不自己擦？
我一下怒了。之后每次他坐在厕所里叫唤要人来帮他擦的时候，我就装听不见。吵得烦了，我就问他：你吃饭的时候两只手都好好的，怎么上个厕所就不能自己擦？
我来了之后，外婆出门的时长开始变长，开始重新有了自己的社交生活。时不时的，房子里会只剩我跟外公两个人。直到有次他在厕所坐了一个小时，见真叫不动我，他才开始自己动手收拾。那可能是他断腿后第一次给自己擦屁股。
自那以后，每每只有我在家时，他就会自己乖乖擦屁股，不再叫人。
但如果有外婆在，他一定会叫，会一直叫。最长的一次，竟然持续半个多小时坐那儿等着，叫着。
外婆总受不住他的叫唤，最后终会去帮他收拾。
我每次都跟外婆说，其实她不在的时候外公从来不嚷叫，会自己擦屁股，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忙。他就是看她好使唤，才会拿她当工具使！
我的话重复多了，外婆才开始慢慢硬起心肠，不再像奴隶一般被他使唤得那么理所当然。
外婆拖延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直到有次真像我一样一个小时都没理他，外公才终于自己收拾。外婆也才真正相信了原来他真的可以自己收拾！
自那以后，这事很快传遍整个家族。他的子女每次来看他，如果刚巧碰上他要上厕所，也不再小心扶他去，再等着给他擦屁股。他完全可以全程自己来。
自那以后，外婆开始能听进更多我说的话：你们就是太惯着他，才会把他惯得跟个小婴儿一样。除了吃饭，什么都要你们帮忙照顾。
外公呢，也是那时候开始，不再对我没心没肺的成天展着一张空洞笑脸，终于开始有了情绪写在脸上。
有次，他问我：你什么时候走？
我转头就问了刚从阳台晾好衣服过来的外婆：外公要我走，你呢？
外婆听了，两眼一瞪，直喝道：走什么走！十年才回来一趟，你哪儿都别想去！就跟我一起住！他讲的你都不要听，他知道什么！
是啊，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打算知道：他不在乎这房子是谁的，自己现在住在谁的房子里？也不在乎自己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地过了一辈子，身边人为他遭了多少罪，替他偿付了多少代价？——他只知道，他不喜欢的，就要赶走；他想要的，就要想办法从你们这里讨要来。而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借”。但是从来有借无还。——可他就是这么幸运地被宠了一辈子，过了一辈子。
他还需要懂吗？哪里需要懂呢？
*
2.
入冬后，外公食量暴增。成天喊饿。不过两月时间，整个人胖了一圈。坐在那儿，看着就像座小山。
他的体重骤增，连累本来比我重四十多斤的外婆照顾他也比从前吃力更多，更加的力不从心。开始时不时需要打电话叫她几个子女过来轮流照看，帮把手。
结果人家来了也不帮忙，只说：怎么吃得这么胖？得少吃点。太胖对身体不好。——就完了。
外公一个劲儿笑呵呵地重复：老了就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样死了才不可惜。
可是呢，他又是个怕死的。稍微有点儿哪不舒服了，就吵噪着要我们给他找师傅（僧人）替他念经渡劫。为此费了不少钱。
四个子女中，除了我妈偶尔会过来搭把手帮忙擦擦身子，其他三个只会两三个月轮流过来一趟，看看。说不到两句话，顶多是跑个腿去给外公买碗肉片，就走人。全程在屋里待不了十分钟。
外婆吃素，我就跟着吃素。只外公天天吵着要吃肉。外婆就特地给他置了口锅，专门煮肉给他吃。
其实，如果只是吃食挑剔，一辈子对家里没啥贡献但还要老婆孩子养他一辈子，还要替他还赌债，——这些，我还不至于对他上纲上线。但亲眼见到他在腿断后干脆彻底放纵自己，过起返回婴儿状态的生活，就让我有点不能忍受了！
他整个人看着就是个巨婴：饿了要吃，困了就睡，上完厕所拼命喊人来擦屁股，身体也要人帮忙擦。晚上不睡白天睡。他不睡了，别人也别想睡。半夜三更自己起来，拄着拐杖到处走。咚-咚-咚-咚……吵得四邻都听得见，他却没有半点愧疚。
仿佛整个世界就该围着他转，就该满足他，否则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制造噪音来骚扰四邻，利用舆论压力（所谓的“孝”，所谓的“善待老人”——却只字不提“父母的责任”和“老人对照顾者的精神虐待、道德绑架所该承担的责任”）来迫使你们必须如他所愿——仿佛别人都欠了他的，欠了一辈子。他不死，你们都别想还清！
没法子，外婆只能叫上我，半夜两三点的陪他出去遛弯。
他呢，一听说能出去就不再到处走了，直接拉出轮椅，坐上，要我们推他走。
我刚回来那会儿，他的体重已是我的两倍多，现在更是快攀三倍！就算坐着轮椅，我推他也很吃力，比以前更加吃力！
我让外婆接着睡，我推他出去转。
转了小半圈回来，他还嫌不够。我恼了。正打算不跟他废话，直接推回去。没想，走得急，没看见地上的坑，把轮椅绊了一下……他一瞬就被颠跌到地上。
我吓了一跳。想扶他起来，可他……明明腿脚没事，但就是自己站不起来。手扶着轮椅就那么坐在地上。
他那么重，我哪里能自己把他像抱小孩一样抱起？便四处顾望。——幸好，那时候已经快四点，已经有早餐店开始做营业准备。
我跑出小区，到对面一家正在做准备的早餐店，请那家店的男老板帮忙。他很好心，立刻答应，跟着我跑回去。
就见他双手撑着外公两边腋下，像抱孩子一样将他一下撑起，放回轮椅。
自那以后，我跟外婆再没答应大半夜放他出去遛弯。但又不能让他大半夜不睡觉的在房间里拄着拐杖到处走……没两天，外婆做了个决定：跟二舅说他们要搬回去住。
说是搬回去，其实只是把外公搬回去。外婆的东西基本没动。她还是会每天回来吃饭、洗澡，——自然是我做饭。但晚上她得留在二舅那边陪外公。
这回二舅一家才知道，外公最麻烦的是醒着的时候。一回去，外公立刻故态复萌，要人把屎把尿，自己不肯上厕所，不肯自己清理，连洗澡也要别人给擦。
外婆天天说他整个人都是烂的，毫无羞耻心。——但那些话，却只有有羞耻心的人才会受不了。对外公？——根本没用。
他照样成天笑盈盈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大小便喊人来“帮”。吃什么还要挑三拣四，你不给他他想吃的，他就不吃。没得吃，饿了，还要叫。叫得左邻右舍都能听见。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这家人在虐待他。
到底谁虐待谁啊？
然而，最麻烦的还是晚上。他是真的昼夜颠倒。人家睡觉，他就一定要特别清醒地闹出很大动静，让整家人跟着没法睡。吵着要出去遛弯儿。
搬去二舅家后，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轮流带他出去遛弯，我只知道，每天中午，外婆都像是把我这儿当避风港一样回来洗澡、吃饭，然后睡个午觉后再走。但有时候，她还没及吃饭，就被二舅妈一通电话给叫去。说是外公太重，又摔了，她一个人应付不来！
开始时，外婆还会连饭都不吃直接赶去。后来次数多了，她就说“等我吃完饭过去”“等我睡一觉再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外婆晚上几乎没怎么睡觉，基本是她一个人应付外公。为了不吵到其他人，她只能陪着外公在一楼走动。二舅一家人则在楼上继续睡觉。
好在……三个月后，外公在睡眠中死了。
记得那天晚上十一点多，老妈给我发短信：外公死了，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
我是在第二天早上起来后才看到（设了静音）。想了想，没回复，也没去。我觉得他不配。
再之后，就因为我觉得他不配，连他的葬礼我也没去。后来老妈说，大家都知道外公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你没去他们不会说什么。
哦——原来，即便都知道外公是这样的人，你们也让他这么随便且不必为自己的没心没肺、为所欲为承担任何代价，让他可以不必负责地活了这么自私自利、随心所欲的一生？同时，还无视外婆替他承受的这大半生？——你们还觉得这样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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