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咯，快来抢雨咧……”扯着嗓子喊的声音没有穿透力，却在密集的雨声之中挣命似地呼喊着。
“抢雨咯……”远处近处，各处的稻场上的人疯了一般拿起能拿的所有农具将自家谷子往一起拢。
余梦和弟弟帮着父母边盖薄膜，边顶着薄膜在雨水打湿稻草底下将已经脱粒的谷子往袋子里装。
可是，根本来不及……
暴雨来得太急，就像天上盛的海突然垮下来一样。低洼处的水已经聚集，无法流走……
尽管四伯和一个堂嫂来帮忙，却顶不住雨水太大，顷刻将整个稻场都打湿，脱下来的谷子，已经嵌入泥土之中……
“算了，抢不了咯……”四伯说。
“这也没什么抢头了。”堂嫂说。
父母站在稻谷场边，被雨水打湿的衣衫紧贴在身上，身上的雨水和汗水成股地汇聚。头顶的草帽形同虚设。
父母既不愿放下手中的撮箕，也不愿放下手中的扫帚和蛇皮袋子。他们脸上已经木然，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淋成了木头人。
几个月来的辛勤劳作，等到最关键的时候，等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暴雨把天地间落得荒芜，赤脚已经陷进泥里，若再继续抢收，谷子只会被雨水重走。
挡不住的雨水，抓不住的收成。
去年家里的牛死了，今年谷子收成泡汤了，对于一个农家人而言，尤其是像余梦家底这样薄的农家人而言，真的很令人绝望。
农民们有两个最朴素的愿望，一是国泰民安，二是风调雨顺。
每年元宵节，余家村玩龙凤灯祈福的时候，会在各种能写字的地方，写上这两句心愿。
农民这种靠出卖劳动力来过活的群体，只有国泰民安，他们才能正常出卖劳动力，只有风调雨顺，才能正常让他们的劳动力获得收益。
所幸，这个年代，算得上国泰民安。说来，政策明明在好转，如社会提留已经取消了，此外，村里还出了什么低保户五保户家庭。虽然这种好政策与余梦家无关，但至少有这个政策，可见国家是没有忘记这群中国最底层最艰难的群体。
这确实是一个好时代。
小学六年级余梦快读不起书的时候，学费从曾经的四百多突然降到180元，还有两免一补政策。
余梦总在想，若是大姐二姐读书的时候就出这个两免一补的政策，她们或许都能读得起书了。然而，那时候她们姐弟四人的学费都三四百，原本计划生育的遗留的欠费和社会提留已经让这个贫困的家庭不堪重负，四个孩子的学费一千多，光靠种田，如何支撑得住呢？
国家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小老百姓们是最有感触的。就说一样，以前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杀猪的时候才能吃到肉，现在，哪怕是像余梦这样的家庭，在清明节，七月半的时候还要买两斤肉供老阁呢。
总的来说，日子确实比以往好，尤其是对于父母经历过合作社和分田单干这样历史性大事的群体来说，感触尤为明显。
也由于此，父母承受打击的能力，似乎明显也被余梦强许多。
这样被雨淋在还未收拢的稻场上的，只有余梦一家。
余梦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骂道：“都是小雀那个势力眼的东西，但凡早点给我家碾了，就不会被雨打湿了。”
爸爸说：“算了吧，回家吧。”
父亲的语气低沉，却算得上平静。
余梦知道父亲和母亲经历过远甚于此的打击，但并不是经历过大的打击就要对眼前本可以避免的天灾**习以为常啊。
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原本不用落到他们头上来呀。
呼天抢地没有用。天上下着倾盆大雨，地面变得泥泞不堪。
湿透的衣服勒在身上，湿濡的水滴拍打着身体。
整个稻场被水淹没，密密麻麻的雨点在稻场的水面上砸起无数个水泡，那水泡顷刻又被继续落下的大雨滴砸破。
此起彼伏，天地间都浸在水里。
这雨已经没有抢的必要了。稻草一撩开，大雨就会把稻子充走。抢不了啦……
雨水逼迫着胸腔，不能起伏，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涌。
只是，余梦已经读高中了，已经是家中学问最高的一个人了，她不能这样放任自己呼天抢地，她也需要注意一点形象，于是只能忍着愤怒和悲伤以及绝望。
父母木讷地收拾完农具，余梦也如行尸走肉一般跟着回家。
弟弟向来不愿意干活，现在也默默地帮着父亲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因为母亲之前对弟弟说，这谷子是他读高中的学费。
坐在堂屋里，父母已经换了衣服。
雨水落在院子里，有一脚来深，滚滚流走。
明明院子里一粒谷子都没有，余梦却觉得院子里铺满了被雨水浸泡的谷子。
余梦眼眶酸胀，她已经不敢哭了。或者说，也完全认清哭毫无意义。何况，她要是忍不住哭，父母咋办呢？这场天灾里头，最难过的不应该是父母么？
最应该安慰的人是父母，但余梦已经找不出好的话来说，她只想骂小雀那个势力眼，误了她家半年的粮食。
大暴雨一直落了三天。
第三天天放晴的时候，稻草覆盖下的谷子，已经长出一层细密的白芽。
其实不只是余梦家的谷平铺在稻场上长了芽，村里好些还没来得及碾的堆在各个稻场边的谷子，都长了芽。还有些在别家在地里没来得及挑回来的，也长出了芽。
只有在落雨前将打下来的稻谷收回仓里的那些幸运儿，成了这个夏天的赢家。
这个秋天的粮食，又要涨价了！
天已彻底放晴，稻场半天就被晒干。
父亲和母亲带着愁容用扬叉撩开覆盖在稻场上的稻草。
母亲终于忍不住叹息：“这可怎么办哟。”
“活了五六十年，从没碰到这事。”父亲也无可奈何，没有提出什么对策。
余梦说：“爸，妈，咱把这个泥土里的谷子抠出来，用箩筐拿塘里去淘洗干净爸，有芽的喂鸡，没芽的自己吃。”
父母眼睛一亮，异口同声说：“这倒是个主意。”
于是乎，在挑完所有稻草后，余梦和爸爸妈妈弟弟四个人蹲在稻场，从泥巴里一把一把把嵌入泥土的稻子抠出来。
天一放晴，太阳就火辣辣的晒在背上，但没办法，为了吃的，必须得忍住。
稻场四周的土地已经晒干，中间由于稻草覆盖，还是湿的。人蹲在泥巴地里，将那些和泥土粘连在一起的稻谷一点点抠出来，中间紧实的谷子还没长芽，还有一些能要。
余梦看着指甲缝里塞满的泥巴，挤了挤，去还了个树枝戳沾在地里面的谷子。
村里人看见他们四个蹲在稻场抠谷子，笑道：“你们这是创造历史，几千年中国人估计都没像你们这样的。”
大概，她们是真的创造了历史。
也有路过的人笑着说：“你看你们把个稻场抠得哟，像长了癞痢一样。”
还有说：“这抠出来也没什么用了，这个谷子烂掉了，卖不出去，只能自己吃。”
有人补充道：“自己吃也不能够，这都烂了，吃了要生病呢。”
“那能怎么地，不吃就饿死，她家还有什么钱买粮食……”
余梦听到这话的时候却没觉得像往常刺耳，因为这倒是一个事实。
她本该早就对这些话习以为常，不是么？
有时候有点阿Q精神没什么不好。就像此时，半季收成没了，她们又能怎么样呢？只有从泥巴里把这些谷子抠出来，洗一洗，等晒干了，夹成米，才知道它到底能不能吃呀。若是现在就放弃，那不真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所以说，这时候来点阿Q精神，不失为一种乐观积极向上呀。
余梦想着法子哄父母开心，给他们背一些□□的诗词，他们精神立即就恢复许多。
父母是第一批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孩子，他们经过了59年，经过了十年浩劫，经过了四清运动，经过了集体化到分田单干，经历过计划生育。
他们的生命力果然是顽强的，尽管，可能也在这几个夜晚，不曾真正睡着过。
只是人生的灾难，不管落在谁头上，谁都得承受，而且都承受得了。
在稻场抠了两天，终于把所有埋在泥巴里的谷子抠了出来，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把谷子淘洗干净。
趁中午热的空当，父亲还去把那抠得像长过癞痢的稻场用碌碡碾平整，这次小牛也派上用场了。
小牛丑是丑了些，好在干这样轻松的活时还算听话。
大概有三分之二的谷子长了芽，还有三分之一没长芽。
晒了半天之后，父亲捻开几粒谷子，喜笑颜开说：“没事，这些谷子能吃。我们过59年的时候比这还差的谷子都吃过呢，吃不坏人的。”
邻居们聚集在稻场，抓一把余老爹手中的谷子捻开说：“嗯，问题不大，可以吃。”
另一个和父亲从小玩到大的超说：“吃是可以吃，就怕有恶味……”
另一头看热闹的的小城说：“59年还有这个吃，有这个就算宝呢。恶味算啥，树皮都吃。”
超和余老爹大两岁，经历过59年，但小城是十年浩劫之后出生的，他说得像是自己亲历过59年一样。
村人评价了一番余梦家淘洗的谷子之后，总体上给出了肯定说：“能吃。”
父母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只要有粮食吃，一切都好说，至少，节约了一批要买粮食的钱。
余梦的心里总算是敞亮了一点，毕竟，从泥巴里抠出稻子的建议可是她提的。
然而，这一切，原本不必要这么心酸的呀。
余梦又在心底骂了句小雀。
等天气晴稳后，余梦家另外一批没碾的谷子终于碾完了，这次小雀没有中途溜掉，大概也是因为之前的事不好意思。
第二批打的谷只长了少许芽，好在能卖，两天烈日暴晒之后，正好碰见收谷子的人。
一家人小心翼翼在稻场上将谷子收拢。
余梦和弟弟蹲在地上，将散落在四周草丛的谷子一粒粒捡出来，吹一吹，丢进谷堆。
谷子金黄，饱满的颜色也让人精神高昂。
谷子不同于麦子，它表面是粗糙的，两头是尖的，乍然踩在谷堆上，脚底有密集且清晰的刺痛感，但踩久习以为常后，就没觉得什么。
此时踩在谷堆上的刺痛，是格外让人满足的。
余老爹将好的那一批谷卖掉，一麻袋一麻袋的谷子上称，余梦在旁边记账，最后卖了1261块钱。
那是弟弟读高中的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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