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高校在下午总是准时迎来海风带来的降温，高一（A）班的一排排学生在这安逸的氛围里打瞌睡。
对此习以为常的萧雨停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开学的最初几个月还会严厉苛责，令犯困的学生在后面罚站。直到最后罚站的学生足足有两排，甚至有的能站着睡觉，萧雨停才不得不放弃纠正。
现在她和这群老油条们达成了奇异的平衡局面。
台上漫不经心的提问，台下懒懒昏昏的应和。一致将这段时光当做一天中为数不多的安逸时刻，任何噪音都会亵渎这难得的安宁。
当然，学生一向不会让自己好过。马上有人迫不及待地打破这份宁静。
后排一直传来叹息声。
烦躁随着一声声叹息积累，握笔力度越来越重。第七声叹息后，粉笔“吧嗒”一声断掉。额角青筋凸起，她转身盯着始作俑者——看着窗外似乎神游太虚、一脸玩味的少女。
也许是样子太过认真，萧雨停第一时间竟是顺着视线望过去。窗外没有飞鸟、没有大雁，只有一片晴空。不明所以，关注点回到少女身上。
雪代渚。赫赫有名的问题学生，向来游走在违纪线边缘，思绪和行为古怪离奇，就像低处往高处流的水。
“雪代同学，有什么问题我们当面讲好吗？”念过这道名字像齿间渡过碎冰，肩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一瞬。
“老师~”明明还是夏天，对方故意拉长显得甜腻的尾音，让她顿时起了一身寒意，“板书，方程从第一段开始就写错了哦？”闻言顺着戏谑而真诚的目光看去，冰冷的数字咧嘴讥笑。
麻烦，整题的计算都得推倒重来了。尽管对方已经给出解释，但声音依然不快：“为什么哼哼唧唧地而不直接告诉我？”
少女微微眯起的眼睛宛如月牙，托腮无辜地笑着。“因为老师的背影，像怕弄脏羽毛的鹤。”说罢顿住，眼神精准锁定到萧雨停紧绷的肩，才慢悠悠地补充：所以写错的公式，才格外显眼。”
语气里听不出几分真几分假。
台下的窃笑声窸窸窣窣，令萧雨停脸上的窝火愈显迫切。狠狠地瞪了所有人一眼，全班不再吭声。
“什么逻辑……！”下课铃恰到好处地响起，训斥的话语搁置在喉头。
难怪别的老师都一致觉得难以招架这个问题学生了。像耗子遇见猫一样避之不及，萧雨停把书往腋下一塞拔腿就走。
身后的教室传来一片解脱的哈欠声，接着是头重重地砸在胳膊上，木桌沉闷的抗议声。
兔崽子们，你以为我就很想上班，不上班就会想得发疯吗？
窝囊地在心里暗骂一通，绷着脸回到办公室。期间，冰冷气场差点让走廊的几位学生头上结霜。
空气还残留着春季的余温，但墙上的日历已经翻到夏天。季节更迭对临海高校的教师们来说，不仅仅是天气变化，更是新一轮苦命工作的开始。
以及那些无法避免的琐事——春季优秀教师评选的结果即将公布。麻烦的学园祭也不远了。
前几天才去理发店做的刘海，漂亮得恰到好处的黑色长发束在脑后扎成丸子。这些外在美通通因萧雨停心里淤积的情绪黯然下来。
手里无意识地把玩记号笔，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上的仙人科。记不清上次浇水是什么时候，浇过还是一次都没有？
反正它和自己一样。不需要水的仙人科和不需要优秀评分的主人，真是绝配。
思绪逐渐被隔壁办公桌有关评选的谈话传染。评选的结果一定是意料之中的失望。
作为万年垫底、最不招学生喜爱NO.1的“冷脸毒师”的数学老师，学生打出的高评分向来与她无缘。
虽然总是揣着微小的期翼，但结果皆事与愿违。看着国旗下领奖的老师，偶尔滋生几分艳羡。这次也会是同样的结果吧。
端起咖啡，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身旁的动静却莫名地越来越响。办公室其她老师小声惊呼，向萧雨停投来诧异的目光，烫得她浑身一激灵。
离得近的同事A看着手机，惊讶得合不拢嘴。
“学生打分的部分，萧老师的名次比往年高了好几个档呢……”
一旁的国文老师韩素熙立刻凑过来，对着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大呼小叫：“天哪！稀奇程度不亚于我玩了五年MOBA游戏给最爱的角色打上国榜第一，发现玩的是盗版游戏……系统出BUG了吗？何时修复？”
同事A也装作泫然欲泣的模样：“是买榜了吧？你拿了多少包辣条贿赂学生？还是强迫行为？！‘不给老师差评就会被抹脖子’之类的…”
被咖啡呛到，萧雨停无语地看着夸张怪叫的两位同事：“我说你俩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适可而止吧！”
但心头的确泛起一丝微小的、不愿承认的波澜，掩盖在疑惑之下。说不明白那是什么，希望、不安、怀疑？
忽然想到了雪代渚的脸。这一切变故，会不会和她有关系？
无论如何，心底那被极力忽略的不祥预感，或许在逐渐蚕食一切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
将两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的脑袋按走，下午的工作到了尾声。整理好桌面，拿包准备离开，挡在门口的年级主任拦住她。
女人讪笑，萧雨停心里警铃大作，预感绝对没有好事。果不其然，校方临时添加任务，让她代生病的A班班主任去家访学生。对象为雪代渚。
“虽然很想去但是家里的煤气忘记关了……”
“我记得萧老师家里用的是天然气吧？家访是学校规定，我也很头疼哦。”
推脱不掉，心里一万只“该死的”奔腾而过。
主任脸上永远挂着歉意的微笑，举手投足“我也很困惑”“烦请这道工序不要因你出差错”“请别为难我”。
对天发誓的萧雨停恨得牙痒。第一个说出“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人若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给这人脸上狠狠来几下。
车速有意减慢，等红灯时想起课堂上与雪代渚的交锋。那个孩子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将她比作雪地里的鹤？像猎人冰冷地审视圈养的家畜，又像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仰慕……抑或，占有欲？
被脑内突如其来的疯狂想法吓到，头隐隐作痛。继情感问题后，一堆麻烦事接踵而来，真伤脑筋。
地址在何其路，繁荣的临海城中唯一的破败地带，萧雨停甚至完全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原本开车十分钟的路程，磨磨蹭蹭许久才到。也许是人生地不熟，也许是担心这个古怪的学生会刁难自己。
环顾四周，低矮的房屋错落有致。颓废扑面而来，与周围繁华的商业区格格不入，像被某种力量劈开、切割。
每一寸土壤与空气里，潮湿和陈旧的气息寄生。长期待在这，人的鼻腔、肺部、心灵也会被腐蚀。
抗拒感让萧雨停非常抵触。如果不是因为那孩子，根本不会来到这种地方。
站在巷口如临大敌般攥紧手机，屏幕上黑猫头像的雪代渚在半小时前发来讯息。
素晴日：老师，进了何其路小巷，往前走，一步，两步…要走整整五十步哦，前面有栋红房子，我家就在那对面。
素晴日：老师，不来了吗？
眉头蹙得更紧。对这种捉迷藏式的指令，没有回消息的必要。
一种负气般的、想要挣脱什么的感觉，促使她将手机塞回兜里。依言默数，步幅是城市精英特有的紧促高效。
一步，两步……五十步。
一栋老旧房屋映入眼帘，但墙面是惨淡的白，和红色丝毫不沾边。萧雨停十分有十一分地确信自己并未数错，给雪代渚发完消息，困惑又恼火地环望四周。
显眼的路牌上书“何其路”。小声嘀咕地名奇怪，被墙角一个晒太阳的老妇听到。
“外来人，你有所不知…陌路…何其！”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惊异涌上心头。可眼下也没有别人可以问路，只好硬着头皮开口：“老人家，您知道这附近的红房子在哪吗？”
“红房子？不是油漆的红…是血，血房子！陌路哟……”
听得云里雾里的萧雨停看到对方头一歪，打起瞌睡。
眼看这老者一副昏昏欲睡、神志不清的样子，同她打听地址是不可能了。给雪代渚发的讯息没有回音，只能独自一人摸索这诡异低沉的小巷。
薄雾在拥小巷入怀。进巷前就能感到的阴湿感如舌头般舔来，黏在皮肤上。刚才还清晰可见的太阳敛去声息。
垃圾、霉菌，老旧木柴混合石灰的气味一个劲地往鼻子灌。
模糊的滴水声，脚步被放大的回音……每走一步，后悔就增加一分。
石制地板青苔遍布，满是龟裂，如田间沟壑。墙面目全非，满是笔触稚嫩的涂鸦。哭泣的脸、扭曲的花、痛苦的太阳。
各户人家大门紧闭，就像在躲避什么怨灵。萧雨停一阵心慌，目光迫切地穿梭于街巷。
很快，注意到一些别的东西。一圈看不懂的符号旁，有人用白色粉笔，极其工整地写着一道复杂的微分方程。
它被完美地解开了，步骤清晰冷静，在一墙狂乱的涂鸦里。
她认得这道题，上周测验的拓展题，从去年的数学竞赛卷子找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让学生们认识数学的深度，所有老师不抱任何觉得这次的考生能解出来的期望。
心脏砰砰狂跳。全校只有一个人解出来了——雪代渚。萧雨停看过她的三页草稿纸，各种方法融会贯通，所有项最终奇迹般相互抵消，如同奔流江河汇入大海，归于一片完美的平静——0。
答案是0。
雪代渚的试卷上仅完成了这一道题，其余部分皆为空白。有望满分的学生却像在炫技，仅解答最棘手的拓展题，对其她题目则傲慢地视而不见。让萧雨停既开心又气得发狂。
下意识地加快步速，逃避来自墙面题目的无声凝视。
旁边是用猩红色的粉笔写下大大的“无聊”，显然出自同一人手笔。
片刻间，不远处传来异响，短促而闷湿，像是使劲踩进厚厚的烂肉泥里。接着是一声极高、变调的尖嚎，随即被迅速掐断，倒地后没了声响。巷里回归死寂。
不凑巧的是，面前只剩下通往这道异响的源头的路。
一种温热的、铁锈味的腥气迅速弥漫。大门虚掩，从里传来的金属撞击声，一声更比一声明朗。
全身被一只无形大手猛地攫住，力度大得似要捏爆。萧雨停知道不该去看，最好立马转身拔腿就跑。
但就像被谁在推搡着，脚步明明沉重如灌铅，却依然无法挪动地向前走去。
心脏狂跳，如同烈马将要脱缰，奔出马厩般奔出胸膛。越靠近，越是能听到灵魂在呐喊：雪代渚！她就在那里。
呼吸不稳，心率极快，停在门前，身体凑近。
噗嗤、噗嗤、噗噗嗤。
没有规律的，沉闷的声音。
嘎吱。嘎吱。
眼睛距离门缝……三厘米、两厘米、一厘米……
起风了。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枯叶，扑打着萧雨停的小腿。
俯身去拾叶子，听见风裹挟谁人极其微弱的哼歌声。是很多年前火得一塌糊涂，近几年无人问津的苦情歌。
血液凝固，这绝不是幻听。因为歌声戛然而止后，门内的刀刃声在同一瞬间停止。世界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一枚沾着血的狗牌滚落到脚边。
她看见了。
看见了背对她的雪代渚。
看见了地上没有声息的狗。
看见了那把血迹斑斑的刀，正机械地反复刺进狗的尸体。
看见了那个似有所察觉而转头、混合着天真与残忍、甚至有一种平静的迷茫，让她余生都无法再安眠的笑容。
新人作者，首日三更。接下来的隔日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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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五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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