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要疯了。
冰冷的恐惧感如海啸般席卷四肢，将萧雨停强行拽回现实。
撞破这个秘密后的结局会是什么？那个怪胎会让自己变成刀下的另一条亡魂？还是擦干脸上的血迹，若无其事地领她回家，拿好茶好水来招待？
无论如何，待在原地行不通。求生本能碾过一切旁杂事物，萧雨停疯狂地朝来时路奔去。
风往袖子里灌，在耳边呼啸刮过，卷起地上的纸屑落叶。巷口透过的阳光成为此刻唯一的慰藉，十米开外，汽车安静待在原地。
回到车上反锁车门，确保自己安全后，压在喉咙里的浊气终于得以长长舒出。那是属于那条古怪小巷的、阴湿诡谲的气息，过滤不掉。
手颤抖得无法捏紧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钥匙孔。身体仍沉浸于劫后余生的战栗，直到引擎发动。熟悉的香氛驱散不安，头脑才稍稍冷静下来。
那个荒谬的、让她想要回避的念头瞬间涌上心扉。
她当时，为什么会想要去接近大门？
物体只是物体。但如果成为某种不可言说的载体，承载不安、未知、恐惧……人的种种情绪，它的吸引力就会上升无数阶次。
简直是对恐怖电影主角的诱捕器，主角总爱做让她平日嗤之以鼻的蠢事。
但终究只是局外人的傲慢。当真的身处相同境地、面临相同抉择，不见得就会顺利完成之前期望自己做出的事。嘲笑好奇心要害死萧雨停这只猫的同时，不免想到很多年前的伊甸园。
或许夏娃与亚当的心情也是这般。初见那枚鲜艳如血的智慧之果，一种偌大的、无可比拟的兴奋与恐惧咬住她们的咽喉。
反观她们的未来，被呈现在规划好的驯养手册上，一览无余。会无趣、会渺茫，会余生都无法再次拥有这种心情。
结合人类的冒险精神和好奇心，所以命运使然，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神给人类的诅咒啊。
……
……
……
车轮碾过路面，肮脏泥坑溅起水花，迅速逃离了这个镶嵌在城市肌理、如同不愿被承认的创伤的巷子。
家访失败谎称身体抱恙，张主任对此半信半疑，但看到她一幅身心疲倦、半死不活的样子便未再追究。
回到学校授课，紧绷的脸让萧雨停看起来像个木偶。直到知晓雪代渚不在教室，心情才有一瞬的放松。
象征性询问她去哪了，得到学生懒洋洋的回答：“张主任叫她去办事了。”心脏猛地收紧，万一那孩子把实情说出口了，不就等于她知道自己目睹一切并逃跑了？
能反驳什么，像个脑袋空空的傻蛋一样说自己看见学生杀狗被吓跑了？！……一定会被当成笑柄的。
直到下课，雪代渚也没回到班级。
脑海中那孩子的模样挥之不去。如果不是昨天，萧雨停或许会和别人一样被对方精致的外表迷惑，以为她表里如一地纯真，只是偶尔会有点小俏皮。
人类骨子里的恶劣是根深蒂固的，就算伪装再怎么天衣无缝也会露出最细微的破绽。话语、微表情、肢体动作，这些都会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
清楚地记得她波澜不惊的表情，冷漠得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对自己的行为此毫无愧疚感，就好像已经做过这种事不下一百遍。
想到这，反胃。酸涩涌上喉间，扶墙强压不适。升旗仪式要开始了，脚步加快，脑中却愈发混乱。
虽然擅自对学生戴有色眼镜不好，但萧雨停实在受了很大的震惊。做出疯狂行为的、甜腻地叫自己老师的、此刻在国旗下意气风发地发言的。雪代渚，哪一个究竟才是真正的你？
台上的人依旧在胸有成竹地脱稿发言，台下的萧雨停内心的寒意却在无限放大。
舍弃冗杂的情绪回归到工作上，是重要的课题。一些文件需要交到同班老师韩素熙手里，萧雨停马不停蹄地赶到语文组办公室。午休时间，只有三两老师在。
人不在，估计去改卷或摸鱼了。凉凉的空调风加剧午后困意，耳旁的一切动静都像催眠曲。萧雨停靠在椅背上，准备舒适地小憩片刻。但难以入眠，大脑混沌。
下一秒钟就彻底清醒了。办公室刚关上的门被猛地推开，狠狠砸在墙上，声响震得萧雨停的耳膜差点破裂。
年迈的语文教师把一叠试卷重重甩在桌上，端着保温杯的手颤抖不已：“写的都是什么混账！整班找不出三个能上五十分的！”
一旁稍年轻的教师则持截然不同的态度：“这次的作文出题很灵活，您平日的教学方式太死板了。”话里话外尽是对这位教龄三十年的老者的揶揄，后者气得直瞪眼。
满脸写着不自在的萧雨停故意敲敲键盘，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很忙。大战一触即发，留在了非常尴尬的时刻呢。
余光瞥到办公桌上的一摞试卷，最顶层的作文字迹工整、娟秀而熟悉。
命题作文《一堵墙》。
考生：雪代渚。
心脏砰怦狂跳，口干舌燥。先前在何其路的惊惧而兴奋的心情，再次攫住她的后颈。就好像那条巷子里的血腥气还游离在她周边。
标题让她眼皮一跳。一堵墙。什么样的墙？那些满是稚童涂鸦的墙、写满数学公式的墙……还是，那面血液飞溅的墙？
颤颤巍巍地捏住卷子，贪婪而恐惧地扫过一行行文字。
“……截断我们两个人的断墙，大概是不会有坍塌的那天了。也许有朝一日我的眼泪会越过这堵横亘的墙、越过阻挡的鸿沟再越过你的心房，从你的眼角流下。”
越往下读，血液愈是冰冷、凝固，阻塞血管流通。浑然不觉两个语文老师的视线锁定在她身上。
“萧老师，你对1班才女的文章感兴趣？”老教师的声音像警铃般骤然响起，吓得她几乎将试卷脱手。
“不……只是好奇。”话音未落萧雨停就后悔了，“好奇”和“感兴趣”说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两位老师不再管会她，争论声越来越大，从教学方法吵到价值观导向。萧雨停尴尬地僵在原地，手里的作文像烙铁一般灼烫。
啊，突然有些同情韩素熙。自己待在这仅仅十几分钟就头疼好几回，而她整天在这水深火热的办公室工作。
说韩，韩到。门被轻轻推开，韩素熙探出脑袋，挂着惯常的笑:“大家都在啊，很热闹嘛！”说罢，眼神迅速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萧雨停手里的试卷上。
瞬间，所有目光——探究的、不满的、期待的——再次聚焦在萧雨停身上，后者看似镇定实则冷汗直流。
老教师的眼里带着审视的意味：“萧老师也在看这篇文章啊，你觉得怎样？”
心惊肉跳，勉强回话：“…啊？我只是个数学老师，不太好吧。”
年轻教师拍拍她的肩，风轻云淡地笑道：“萧老师受到过这方面的培训，也给韩老师代课过，我们完全相信你的判断。”
真是喜欢踢皮球呢。共情是共情，但为什么把问题抛给她了？！简直就是被赶上架的鸭，陷入两难的境地。
同意年轻老师，承认自己被这种危险情感吸引？死路一条。同意老教师，那个孩子身上能被认可的才华，不就被自己亲手扼杀了吗？
抱着犹豫不决的想法，几乎是嗫嚅着说出口。
“50分。”
一个怯懦、挣扎的答案，试图在体制规则与个人情感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两边都不得罪。
并不感到意外的韩素熙摆手笑笑，扬起优惠券：“问题解决，我也赞同萧老师，就给50分好了。有人下班后想一起去吃意大利面吗？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餐馆。”
办公室的凝冰氛围在韩素熙的调和下融化了，几个人的亲密互动就好像争吵从未发生过。唯一能证明争执存在过的，是这颗久久安放在萧雨停胸腔里的，徘徊彷徨的心。
迟来的困意与疲倦席卷了她。
温热的咖啡杯贴上脸颊，昏昏沉沉的萧雨停才有了醒来的迹象。睁眼，一脸轻松的韩素熙眼睑有淡淡乌青，靠在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聊天。
“家访，你去了雪代家？”
“嗯……不太顺利。”
“可真是名声远扬的孩子……很头疼吧？话说这次的月考试卷，雪代的数学不会又只做最后大题吧？”
“那我绝对会杀了她。”
摆出“呐喊”模样的韩素熙嘀咕着“好可怕”“魔头”，小碎步溜出门。萧雨停呆滞地望着她的背影，猛然发觉午休时间已所剩无几。
想起身，大脑内部像嵌块石头，混沌如蛛网遍布神经，揉太阳穴方才好转些。
接下来的日子恍恍惚惚。
默念雪代渚的作文结尾，成了无法割舍的日常。纵使无数次对这种下意识的行为感到恐慌，拼命逼着自己改变，这段话依然刻骨铭心。
刺骨的冰在四肢蔓延开，不知是空调的冷气还是心里的寒意使然。
墙，截断两个人的断墙。横亘谁与谁的墙？想深入思索这段话的意味时，门被敲响。
不安的念头汹涌地喷在心间。其她教师都不在。
“请进。”
浅灰色的制服，柔顺的黑色长发，整齐贴在额头的刘海。嘴角、语气上扬，但眼里永远没有笑意。
是雪代渚。她安静地站在门口，却仿佛有着能让周遭空气停滞的磁场，让萧雨停的心跳陡然加快。
“萧老师，可以打扰一下吗？我想问试卷评分的问题。”声音是少女特有的低柔，如针般精准刺进神经。
“当然，你的数学试卷没有大问题，思路很不错…是哪里的计分出差错了吗？”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但手指却不自觉攥紧笔。
雪代渚走进办公室，目光在办公室里的猫玩偶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轻轻落在萧雨停的脸上。“萧老师，玩偶很可爱。我的作文……听说是您给出了最终分数。”
喉咙一紧，神色勉强。“上届学生送我的礼物。你从谁那知道的？”
“很重要吗，老师？五十分，真是个折中的答案。”少女眼里闪过一丝恶趣味的凉薄，“老师，您觉得，那堵墙只是作文里的虚构吗？”
心脏一缩，仿佛被狠狠揪住。强压内心的慌乱，试图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回应，颤音却出卖自己：“当然，作文不就是发挥想象力的地方吗？”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走近，站在桌前。她低头看着桌上的试卷，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墙，是真实存在的……萧老师，没有感觉到吗？”
肩膀震悚，不敢直视那双锐利玩味的眼睛。只能盯着桌上的文件，转移注意力。“雪代同学，如果你有话想说，可以直接告诉我。”
她轻轻笑了。以一个极其暧昧而亲密的俯身姿态，在萧雨停诧异的瞳孔里，如毒蛇缠绕般问出那个让后者无法再保持理智的问题。
“萧老师，你是喜欢女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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