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女生,一直是萧雨停心底最深的秘密。
初中,曾有一段恋情。以残忍的方式结束了,最后她的低头足够恶心、卑微。
这世界上能有人毫不在意地对所有人宣布自己爱的是女人。也有人的感情得在阴暗的小巷苟活,靠残羹剩饭为生。
和很多年前斩断情丝一样,逃离肮脏、血腥的何其路,用的也是同一把名为“恐惧”的刀。那条散发霉味的小巷,或许就是滋养雪代渚这样的人最好的培养皿。
在被雪代渚紧盯着的时候,脑海中播放电影一样想到这些。
少女玫红色的眼睛纯粹如水晶,此刻紧紧地观察着萧雨停的反应。而她脸色煞白,双唇颤抖。如同一只躲在羊群里的病羊。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就像剥皮抽筋。所有精心伪装的**、藏在精英这层社会身份下的不堪,都血肉模糊地摊开在案上。
而沉默已经够久,目光像针尖、像手术灯。晦涩的话语抿在唇间忐忑,停泊在胸膛不知该同谁诉说。皮肤黏到的小巷浊气尚未消散,又渗入过往记忆的陈旧酸涩。
那个少年人天真的笑容,逐渐和雪代渚的脸重叠。
萧雨停终于知道这孩子为什么能让自己方寸大乱。这双眼睛里、这具躯体里,有她早已扼杀掉的、不管不顾的疯狂。
“我…不知道。雪代,注意你的言行和分寸!”声音逐渐弱下去,维护可怜的师道尊严,在渚听来无疑苍白的败北。
少女似乎因为年长者的溃败而愉悦,脸上泛起胜利的兴味。
如同一只品尝完猎物的恐惧的猫,满意、轻巧地退出门外。不再过度深究萧雨停身上透露出的脆弱是何意,留下足够令后者独自喘息消化的时间。
门稳稳地关上,紧绷的弦立马作断。
痛苦在这没有旁人的境地里蔓延,浸到手心、脊背、小腿。所有器官、所有与过去有关的物什都被明码标价。成长、优秀、进步……或许唯独悲伤的价码无价。
想要细细地咽下痛苦,嚼碎好让肠胃不被划伤,却想起下午还有课要上。
……
乏善可陈的日常,下班后也是如此。代朋友经营完生意不冷不热的书店,回到透着冷感的公寓,在一堆现代主义家具的环绕下简单摄入营养,洗漱休息。一天就此结束。
不是没有需求,只是有些东西满不满足好像都一样。
跟风买过榨汁机。最后发现自己这种平日不怎么榨水果汁的人,并不需要榨汁机的“方便”来减少榨汁时间,反倒会耗时间额外安排这项任务。
从那以后除了生活必需品,萧雨停很少再购置其她用品。
很高效,也让家里看起来冷清。一个月前,不请自来的韩素熙曾夸张地打趣:“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没有烟火气的家。”
直到这位评价者看到她整齐光洁、满是教材资料的卧室,角落那只透露颓靡之气的羊玩偶。
那是很有特点的玩偶。眼睛无神、被毛粗糙、结膜发绀。韩素熙努力找词形容。“嗯……就像一个精神萎靡的病人。看不出来你有收藏这种小玩意的癖好。她叫什么名字?”
细细摩挲羊的脸庞,声音听不出情绪。“……没有名字。叫病羊。”
别的事很快吸引走韩素熙的注意力,她没能听清这道微弱而矛盾的回答,也没能看到好友略显疲惫的背影。
她当然不会知道的。买回来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初二那年考试结束,萧雨停成绩优异,家人带她去商场挑选礼物。光鲜亮丽的玩偶一排排躺在展示柜里,角落这只羊玩偶神情萎靡、认命、任人宰割的模样却引得她驻足。
羊捧在手心里像一面镜子,照见某个内心不愿承认的地方。
萧雨停几乎是一眼相中。家人纷纷对她的选择表示惊讶,“这只丑羊病怏怏的,看着只是令人生厌。也不让人觉得怜爱!你果真要这个吗?”
母亲父亲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回答般,再三询问是否真的想要这样一只落灰、不知道几手的丑陋玩偶。
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肯定。
那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忽视母父意愿,执着地选择自己的本心。
下次来做客的韩素熙没有再看见这只玩偶,权当对方扔了。
见不得光的病羊,结局是被锁回没有光照的杂物间。
这就是她的人生。
“很抱歉,地址我发给您。”
电话里语气抱歉的女孩是店里的常客,原本定在今天来还书却被一起车祸耽搁。客套地挂断电话,萧雨停扶额叹气,只得披上大衣亲自前往地点拿回书。
时值放学,细雨霏霏,稀稀拉拉几个学生从门口经过。雨水冰凉,顺着屋檐砸向地面,在她米色风衣的下摆溅开些许泥点。
她讨厌雨天。诸事不顺,心情也总像这阴沉的天色,郁结难解。所以总是默念自己的名字——雨停。
讽刺的是,雨却总不停,仿佛一句终生都无法实现的咒语。
步伐急促,最终在连接街区的路口转角处停下。客人要求在这附近等着她来还书。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密密地织成一张灰色的网。
远处的街道就是车祸现场,人群像五彩斑斓的色块平铺在灰暗的画布上。传来的声音如同经过消音,世界沉浸在湿漉漉的寂静里。
但这些与自己无关,萧雨停只是一位可怜的、等着取完书下班的社会人士。
一直打着伞太累,索性去身后的屋檐下避雨。水飞溅进鞋尖,冰凉渗入。后悔接下这桩麻烦事,烦躁更上一层楼。
前方就是十字路口,绿灯亮起。车流人海在此短暂交汇,如同命运无常的涡流。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次未来与其她人的轨迹交汇?
就在试图将这种矫情的联想甩出脑海时——一股淡雅的、与空气中雨腥味格格不入的清香,若有若无地飘近。
下意识地转头。
就在身旁,在她最痛恨的雨天里。这家破败冷清的商店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
雪代渚。
浅灰色的制服被雨水洇出深色的痕,柔顺的黑发沾着细碎的雨珠,玫红的眼睛如湖水般波澜不惊。她安静地站着,仿佛已与这雨景融为一体。
四目相对的刹那,雪代渚的嘴角勾起一个捉摸不透的弧度。她抚平制服的褶皱,语气轻快:
“老师,好巧。”
冰碴堵塞喉间。萧雨停的声音一点点变冷,基调像北极的冰。“嗯。”
少女似乎看穿她的拘谨,笑声轻盈:“我只是在等雨停老师雨停就会走的。”
是借口吗。萧雨停侧目。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准备走时,身后那道视线透过冰冷的雨雾,实实在在地灼伤她。
她没有伞。
惊雷在心间炸开,理智尖叫着让她离开这个用古怪眼神盯着自己的孩子。
但某种更深层、近乎本能的东西——或许是所谓的师长责任,或许是该死的、挥之不去的、属于“病羊”的共情,死死地钉住脚步。
于是萧雨停艰难地侧过身子,上肢极其僵硬、不协调地将雨伞递给身后的雪代渚。
“……?”
渚愣神,迟迟未接过纯黑色的伞。
“拿去吧,我等的人应该要来了。”
递伞时,两个人的手指不经意相碰。渚的手指凉得像雨水,萧雨停触电般收回手。
就连五岁小孩也能看出她此刻的不自在,渚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目视前方。
“老师很可爱呢。以后还能一起这样躲雨吗?”
“最好不要了,下雨很麻烦。”
少女久违地沉默,纤细的手指握住伞柄,另一只手往伞杆探去。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伞面瞬间塌陷如折翼。清晰而令人牙酸的“咔擦”声,在雨声里格外刺耳。
冰凉的尴尬从脚底一溜烟爬上萧雨停的脊梁。明明刚才在自己手里好好的伞,借给学生时却突然坏了。
看不出表情的雪代渚,眼里掠过一丝弧光。
“伞坏了,我给你打车回去……”
“不用了,老师。”
伸手去拿,雪代渚却像护住稀世珍宝一样护住坏伞。
“……”萧雨停彻底茫然,无法理解。
一把彻底坏掉、没有用处的伞,有什么可值得这样紧紧爱护?这孩子的行为,永远像一道错综复杂却毫无逻辑可言的数学题。
“老师,伞就留给我吧。”雪代渚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随你。”尾音带着困惑。
对方走出屋檐外打开伞。伞蔫蔫地垂着,却能实用地遮住少女的身体,只是不美观而已。
目送那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
独自站在原地,风里裹着雨丝。凉薄的寒意让萧雨停打哆嗦。往包里摸索纸巾,指尖似乎还残留渚的体温。太低,和雨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恍惚着想起她的笑声。那句“我只是在等雨停老师雨停就会走的”,语速很快,听不出停顿。
究竟是“我在等雨停,老师。雨停就会走的。”,还是“我在等雨停老师。雨停就会走的。”呢?
拿着纸巾的手突然颤抖,实在太冷。看着少女离开的方向,先前聚集在那块地方的人已经作鸟兽散。
强压下心底产生的一点惶惑。
何其路的方向,是在那边吗?
这两个问题,似乎都不会有答案。雨也不会停。
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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