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不过五月，水里头还有些寒意，几个衙役才从水里上来，手脚发红，嘴唇直哆嗦。陆云蔚赶紧让大孙领着衙役们先去喝口姜汤换身衣裳，仔细别着了凉。
池边一时清静些了。
她刚欲细问，周管家却抢先一步开口：“陆捕快，这人的右手与常人不同，是六指，小的万万不会认错。”
虽然尸首泡的肿胀，但细看之下，右手依稀多了个指节，但好像只是个残肢，露出一点不规则的断茬。
这人果真是六指。
如此一来，至少能确定，刘府莲池里的浮尸不是刘宏。至于周管家口中刘府新进的远房亲戚，今日竟从未听人提起过这事，她瞧着许氏也是一脸意外，难不成那人是偷偷进来的？
周管家擦了把汗，回忆起半月前的情形，“那日门口来了个外乡人，瞧着四十来岁，穿得寒酸，嘴上却不客气，在外头吵吵嚷嚷，非要见老太太。门子不敢做主，便报与了我。”
“小的将人请进耳房细问，那人说自己姓孙，名叫孙枫，是老太太老家涿州的远亲。说是家道中落，辗转才寻到京中，还带来了老太太当年给族中的信物。”
陆云蔚问：“是什么信物？”
周管家抱怨道：“小的让他拿出来，可这人偏偏不拿，后来他端茶时，小的瞧见他右手多出一根略小的指头。不过多看了几眼，他便瞪了过来，眼神极是凶狠，小的哪还敢再多嘴。”
陆云蔚继续问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瞧见信物，那你怎知这人说的是真话？”
“既是老太太的亲戚，小的自然不敢怠慢，但直接领人去后宅又恐失了规矩，便去请了张妈妈来。张妈妈一见那孙枫，便说的确是亲戚，引着孙枫从角门那处径直往老太太的院子去了”
说到这里，周管家飞快地瞥了眼不远处面色铁青的许氏。陆云蔚瞧在眼里，便借口送许氏回房歇息，将人支开了。
待许氏身影转出月洞门，陆云蔚便道：“现在你可以把话说清楚了。”
周管家又擦了把汗，“先前夫人曾问起府上是否有生客，小的当时斗胆隐瞒了。实是张妈妈特意嘱咐过，说老太太近来心绪不宁，夫人又为府中诸事日夜操劳，不宜再为这等亲戚琐事分神。”
陆云蔚听着，心中却是一哂。周管家此人最是油滑，她可不信，仅凭张妈妈几句嘱咐他就肯听话，定然有别的原因。
“为什么要替老夫人瞒着许氏？”
“这……”
周管家讲起了自己的难处，早年间，许氏娘家有几位光景不济的亲眷上门，想求些周济。
不知怎的，竟惹得刘宏不快，当着众人的面便发作了一通。就连刘老太太也明里暗里地敲打，话说得甚是难听，指桑骂槐说许氏的娘家人是来打秋风的，不知廉耻。
许氏被气得大病一场，自那以后，便再不肯让娘家亲戚登门了。
陆云蔚想了想，便明白了周管家的顾虑。如今老太太这边来了个不甚体面的穷亲戚，照理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这府里如今只剩两位女主子，消息一旦走漏，落到许氏耳中，难保不是又一场风波。周管家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只得把这桩事硬生生瞒了下来。
“孙枫进府后似是住在老太太的偏院里，”他说，“小的去老太太院子里送东西，远远见过一两回，他每次都跟在张妈妈身边。”
这架势，听起来倒像是监视一样……
陆云蔚正想问清楚，便听周管家接着说：“后来张妈妈主动来找小的，说那位自己跑去莲池附近闲逛，不知怎的撞了邪，回来时胡话连篇，说池子里有黑影要索命，死活不肯再留在府中。草草收拾了行李，隔天一早就走了。”
为何她方才去问张妈妈时，对方从未提过还有人撞邪？算上孙枫，老太太院子里竟已有三人撞邪。
这比例，不大对劲吧。她开口问道：“这事是在老太太出事前，还是之后？”
“大概是老太太病倒前一两日，”周管家回忆着，“孙枫走了没多久，老太太也在莲池边撞了邪，自那日起便卧床不起。”
她又追问孙枫有没有异常之处。周管家犹豫片刻，说起那日他请张妈妈时，对方说了句怪话——
“张氏怎的还不来接我？莫不是忘了本分。”
这倒是怪了，张妈妈也是积年的老人了，颇有几分体面，可孙枫说起她来，倒像主子教训奴才，这般傲慢，完全不像是家道中落来投亲的样子。而且，他口中的“本分”，又指的是什么？
她心头一动，唤来老赵，低声吩咐了一句。
不多时，张妈妈便被带至莲池边，先前那些声称见过邪祟的下人也一并喊来了。陆云蔚让众人再仔细辨认，这具刚打捞上来的男尸，与他们当日所见的是否为同一人。
几个下人本就吓得不轻，此时腿肚发软连连后退，哪敢直视那泡胀得不成人形的男尸。你一言我一语，含糊其词，无一人敢确认。
唯独张妈妈站了出来，打量良久，斩钉截铁地对陆云蔚道“这人的身形，样貌还有衣服，分明就是我家大爷，这就是老奴当日见到的大爷。”
陆云蔚缓缓笑了：“张妈妈倒是好眼力，我这边恰巧有桩小事，需劳您再辛苦一趟。”说罢，她朝老赵使了个眼色。
“方才园中有几人形迹可疑，混在花木之间张望。还请张妈妈过去认一认，看看是不是府里的下人。”
张妈妈一愣，不知陆云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不敢不从，只得压下心中的疑虑，跟着一起过去。
半柱香的工夫，老赵已领着人折返，拱手回禀：“陆头儿，张妈妈说，那几位她从未见过，都是生面孔。”
陆云蔚点了点头，这才转向张妈妈：“如此说来，那几位衣着打扮，您可是记得清楚？身量高矮如何？比如最左边那人，是否手里提了什么物件？”
张妈妈被问得一怔。
“这……方才离得有些远，老奴没太瞧仔细，衣衫颜色好像有深有浅。至于手中是否提着物件，实在未曾留意……”她越说声音越低，显然是没什么把握。
陆云蔚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张妈妈，方才不过一箭之地，青天白日你尚且看不清几位衙差兄弟的衣着打扮，记不住他们手中是空是实。却能一口咬定那日在池边你见到的便是刘宏本人？”
这眼力还真是时好时坏，令人费解啊。
“我……”张妈妈被陆云蔚这番抢白，一个字也辩不出来，末了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在地上，号啕起来：“老奴有罪！陆捕快，老奴先前说的都是谎话，是胡说八道啊！求陆捕快明察，给我那苦命的老太太和大爷做主啊！”
说到最后，张妈妈已经哭得几近失声。陆云蔚有些不忍，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递过去，“你既知有罪，便该说清，是谁逼你说谎。”
张妈妈哭声一滞，怨毒地说：“是她！都是她那个蛇蝎心肠的毒妇！是她害了我们家大爷，是她一心要把老太太也除去，好霸占刘家的家财”
陆云蔚道：“你指的，是许氏？”
“正是她！”张妈妈几乎是喊出来的，“老奴那夜亲眼见她在池边同人鬼鬼祟祟，往水里抛了尸体下去。”
“老奴担忧她会对老太太不利，这才不敢轻易声张，如今想来，大爷死得这般不明不白，老奴若再隐瞒下去，岂非成了那助纣为虐的帮凶！陆捕快若是不信老奴之言，老奴……老奴有一法，可立证那毒妇之罪！”
张妈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咬着牙说道：“我家大爷的棺材里定然是空的，那毒妇心狠手辣，定是怕被人察觉出破绽，便将大爷的尸首扔进了这池中，毁尸灭迹，只要开棺验尸便知道真相！”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阵骚动。
开棺验尸兹事体大，需得上报府衙定夺，陆云蔚也做不得主，眼下她还有一事不明，“张妈妈，刘宏可是天生六指？”
“六……六指？”
张妈妈嘴唇翕动了几下，“陆捕快这是何意？老奴不大明白，大爷他手上并无异样啊。”
陆云蔚没错过她那一瞬间的慌乱，“此人，天生六指。有此等异相之人，想来在整个刘府也不多见。张妈妈你在刘府侍奉多年，迎来送往，见多识广，除了眼前这位，想必也曾见过其他人六指之人吧。”
张妈妈的脸色愈发难看，辩解道：“陆捕快，您是说老太太那位远房表亲？他……他确实是数日前曾来府上小住过几日，老奴也确是得了老太太的吩咐，照应过他的茶水起居，不敢有半分怠慢。可……可他那人，性子似乎有些孤僻，平日里也不大爱与下人们多言，多数时候都自己待在客房里。老奴也只是依着本分送些吃食，实在不敢过多叨扰。”
“至于他手上究竟如何，是五指还是六指，老奴是真的不曾留心，也未曾细看啊！每日府里府中迎来送往的琐事本就繁杂，老奴年纪大了，眼神也不济，哪里就能把每个人的细枝末节都记得那般清楚？委实不知他手上是否也有此等……此等异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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