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朗的梦境在甄桃赤红色的背影下戛然而止,与之交相辉映的,是比起庄重的大婚颇为肃杀喧闹的宫殿,曾经将野心写在脸上的俊逸少年被血污染了面容,只能看见那双深邃的眼睛在看到来人后骤然放松下来,死死顶着门口的身躯终于放松,只深深地看向后方大殿,便再无生机。大殿门开,厮杀声不绝于耳,但是似乎又听不清分毫,印象中上蹿下跳的小姑娘,满眼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女,迎着厮杀的嘶吼,和新生的呼嚎,她在血污中颤抖,好像一片薄霜,马上就会迎风而散。
她瘫在他的怀里,紧紧握着他的手,对他说——
“夫子,我好疼。”
“帮我杀了他们。”
后面那句微不可查,路渊却为了这句话在蓟都城内成了杀神般的存在,他不要命了般地痛杀东齐的人,简直红了眼,整整一个晚上。
祝朗只记得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被簇拥着离开甄桃的尸身,见到了跪坐在一片尸首之上的路渊,他曾经是个温柔开朗的少年,努力坚定,清醒踏实,他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那时却像被人抽干了灵魂,满眼的红血丝,身上血污遍布,一夜间憔悴下,竟然出了丝丝白发,眼神黯淡,神色木然。
路渊看他走来,抬眸,哑着嗓子,带着微不可查的、闷闷的哭腔问他:“夫子,我杀了这么多人,死了以后还能见到小桃吗。”
祝朗头昏脑涨,双眼与鼻腔全都酸涩肿胀得让他有些晕,他嘴颤了一下,手缓缓摸上了路渊的脸颊,极度的压力下他嗓子哑的厉害,只能发出难听的声音,说:“会。”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只觉得喉里腥甜,眼前模糊一片,天旋地转之间,便再无意识。
只记得那天的日出,格外刺眼。
祝朗醒过来的时候是真的头痛欲裂,浑身都虚的要死,他内心骂骂咧咧,嘴上却说不出话,只能勉强撑着自己起来,旁边打盹的楚越猛然惊醒,连忙扶着他喊了好几句的祖宗,手忙脚乱地给他扶起来。
楚越瞧着也是没睡好,祝朗想说什么,发现被物理禁言,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楚越了然,给他倒了杯水,道:“快喝吧,睡了两三日了。”
祝朗吨吨吨地灌了三杯水才罢休,喘着气清嗓子,道:“仲遥呢?”
楚越收起杯子,没好气说:“煎药呢。”
祝朗看他气性大,疑惑道:“你干嘛?”
楚越冷哼道:“我哪敢干嘛,这不是您说啥答啥吗。”
祝朗叹气,说:“怎么,你家不是酿酒的,改酿醋了?”
楚越正欲还嘴,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看向含笑的祝朗,怔愣地说不出话来。
“你......”
“嘘,是个秘密,我怀疑我的失忆和祝晓有关,如果要让他们知道我想起来了,不知道有什么风波,一定得保密。”
楚越欲言又止,点头,垂着眼睛不说话。
祝朗觉得好笑,道:“怎么,自觉以前待我太轻浮,此刻害臊起来了?”
楚越看他,向来清明的双眼染上了些郁色,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会不会就没那么需要我了。”
祝朗忍俊不禁,说:“你是小孩吗,一定要被别人需要?”
“一定要被你需要,祝朗,你明明知道。”楚越盯着他,眼神直白热烈,但仍旧带着不安,他道:“你还应了和我试试来着,你不能反悔。”
祝朗笑着看他,他想起来从前在南越,楚越总是在外面练兵,在各地视察驻军,每次回来都一身铠甲,一手长.枪,意气风发,眼睛亮晶晶的,藏不住笑也要拼命藏着笑往他身边凑,有病没病地犯两句贱才要罢休,无论多高多壮都得低着个头冲着他龇牙咧嘴,活像个大型犬。这么多年,也就他还在自己身边。那年竹城凶险,他险些以为他就连楚越都要失去的时候,几乎没了求生的意志,好在......
“你笑什么呀,祝朗,你别赖啊!”
祝朗轻轻握住楚越的手,楚越一愣,怔怔地望向他,祝朗一双笑眼因为病痛覆着一层水光,带着哀伤、平静和和他心照不宣的、波涛汹涌的感情。
楚越感觉自己心跳的越来越快,他说不出什么话,只能缓缓回握。
“不反悔,我早该告诉你。”
人生不能总是立flag,什么时候指不定就倒了。战争是一场人为操纵的灾难,不去挑起战争的总是被动承受的怨种,死生难料,别离常是,他是一个对自己认知并不清晰的人,是个对自己感情不坦诚的人,但他很幸运,起码他还有楚越,在他认清自己时,认清自己后,楚越一直都在。
楚越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睛,他总是害怕祝朗恢复记忆,这很自私,但是他不可避免地恐惧这一刻,他总觉得祝朗应他不过是为着失忆人对身边人的依赖,而他恰巧就是那个总跟着他的人,才让祝朗有了依赖自己的错觉。虽然那可能并不是楚越想要的感情,但是楚越跟着祝朗的脚步十多年,他根本抗拒不了和他更进一步的任何机会,卑劣、自私、但他无法抗拒。在他心里,洞悉一切的、清冷疏离的祝朗是自己硬贴着才有接触的存在,一旦他回来,自己根本再也攀不上什么梦寐以求,说不准祝朗冷着脸,用他觉得很可爱的样子说出让他一定会极其痛苦的话,他甚至找不到借口开玩笑脱身。
让楚越相信祝朗从头到尾都是喜欢自己的,这实在是需要时间,他连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祝朗看楚越突然委屈的表情,更想笑了,他抬腰摸了摸楚越的头发,说:“我慢慢告诉你。”
楚越越看眼睛越红,轻轻醒了一下鼻子,藏着哭腔闷闷了一句:“嗯。”
他抱住祝朗,将头埋在他的肩膀,连话都说不出什么。
祝朗本来想调侃他没出息,突然想到他和楚越已经认识了十多年了,他追着自己的脚步十多年了,他忽然说不出什么破坏气氛的话,甚至被带的有点眼圈泛红,他忍下自己的哭腔,回抱着楚越,闭着眼睛静静地不再说什么。
门被不轻不重地推开,路渊尴尬地端着药看着两人,祝朗和楚越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分开,路渊双手捧着药,是用脚蹬开的门,此刻那只脚简直进退两难。
“咳,夫子,对不住。”
“待会收拾你,把药拿来。”楚越没好气地损了他一句,憔悴中却难掩喜色,只殷勤地结果药,一边吹一边尝,尝了一口又骂:“路仲遥,糖呢!”
路渊无奈从茶桌上拿了几块糕点,说:“大夫说这药最好别吃太多甜的。”
楚越面露难色,祝朗忍俊不禁,他不喜欢这一口口的喝,接过碗直接捏着鼻子一口喝完,然后皱着脸猛灌了口水。
“行了,我待会再吃吧。”
楚越心疼地给他顺气,骂骂咧咧道:“这什么大夫,没听过不让吃糖的。”
路渊不敢说话,祝朗摆摆手,说:“没事没事,仲遥快坐。”
路渊把门关上,乖巧地坐在一旁,说:“夫子醒了就好了,再不行,恐怕丞相那儿都要瞒不住了。”
祝朗挑眉,道:“如何?他们找我了?”
路渊摇摇头,道:“是太子殿下,殿下几日没见您,以为您身子不适,你不欲太多人晓得晕厥一事,我也便搪塞说您风寒,丞相便说要来看您,若非王后这些日子有事请教,恐怕是瞒不住了。”
祝朗皱着眉头揉眼睛,道:“他们要干嘛?洛靖这孩子,嫌作业不够多吗?”
路渊笑道:“倒不是,最近宫里事多,他们心里怀疑咱们这儿,早晚也是要有借口来查查。”
“什么事?”
“听闻是昨日清晨,发现西蜀皇宫带来的那个疯子跑了,皇上龙颜大怒,全城通缉呢。”
“安王跑了?”祝朗一顿,道:“洛湾来过了吗?”
路渊诧异,道:“来过了,夫子怎么知道?”
“什么时候来的?”
“就中午,夫子还没醒呢,公主还要您醒了给她回个话。”
祝朗穿了穿逻辑,迟疑道:“我心里头有个猜测,如今的俍王大约和赢末有关系,当今丞相亦然,二人大约自小就认识,因为些什么分开了,但他们有着约定,这个约定让祝晓刚过十五就匆忙下山,直奔西蜀,不奔太子,而奔病弱的四皇子。为了帮这位皇子夺位,江桓和祝晓分别帮着打通了当时的丞相秦府和太尉唐府,设计杀了太子,秦丞相,和可能的所有知情人。史书记载,赵蜀联盟的开端并不愉快,先太子因此受责,俍王却单刀入境,不惧生死,签了百年缔约,因此获得赏识。可他的不惧生死,死的却是那位唐愿小姐,还连带着疯了她的未婚夫安王殿下,何其诡谲。”
“你是说,安王也许是个知情人。”楚越从柜子里拿出甄桃缝在口袋里的御风典,道:“那这个呢,轻颜把这个给咱们,又想说什么?”
祝朗接过那张布,轻轻摩挲,道:“祝晓有这个的前半段,我师父一辈子都在找这个后半段,而这个在北燕皇都,也是大赢旧都被寻得,说明北燕皇室、我师父、祝晓都和赢末皇室脱不了干系,或许,都是洛季背后的推手。毕竟我们三人的选择,都是在师傅的设计下走出,他老人家天纵英明、算无遗策,我总想着是让我们各自发挥长处,没想到是个自相残杀的下场,如今已经是大蜀的天下,他老人家心想着谁,还不明了吗?”
楚越若有所思,道:“我娘说,她很多年前见过仙君,不过是在曜帝大公主的比武招亲里,娘说那个拔得头彩的少年意气风发,比后来的仙君稚嫩轻狂些,丰神俊朗意气发的驸马爷,风靡蓟都城了许久呢。那是听闻他们夫妇二人感情甚笃、琴瑟和鸣,可惜公主早逝,那之后的驸马爷消沉避世,后来也不见踪影。”
路渊皱着眉,道:“这样一说,北燕先皇后和北赵的现皇后可都是大赢的公主。赢末年间,曜帝荒诞,传闻张皇后预料大厦倾颓,将公主嫁给北赵新王和新科丞相,为儿女做足了打算,这桩送女之悲至今为人称道悲叹。”
祝朗抬眸,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道:“做足了打算?那位太子殿下,不是被流放到了......蜀地,至今下落不明。”
刹时,屋内安静得有些恐怖,祝朗呼吸停滞了会儿,轻声道:“太子洛行,和四皇子洛季是同一年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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