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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洛阳城

清明节,微雨。

天才蒙蒙亮,昨夜下过小雨,湿润的空气有些凉,万籁俱静。

清风道人一大早叫归舟起床,他早已穿戴整齐——一身麻布道袍、脚踩草鞋。他给迷迷糊糊的归舟套上一身厚实一些的衣服,戴上长命锁。

归舟强行打起精神,昨晚他看书看得太晚了,快到五更天才睡了过去:“师傅,我们现在就去洛阳城吗?”

“对,现在就去,要赴一位故友旧约。”清风道人言简意骇。

走出家门,山间带着草木清香的微凉气息充斥鼻腔,春风拂面,让归舟清醒过来几分。

隐山的石阶两边的参天古树自由生长,几乎遮蔽天际,梨花、桃花乘着点点微雨相携而下,停于石阶。

归舟举着伞,刻意避开石板上又水洼的地方,一蹦一跳的,时不时被花瓣打到脸,沾上一行水渍。

清风道人扶一扶头上的斗笠,背过手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也学着挑石阶上没有水洼的那一块走。

卷丹花苞青涩,叶片点缀着点点晨露,于晨风中摇曳。远处三两点星辰与满目青山都隐没于一川烟雨。

山脚下,清风道人抱着归舟御风而行,往洛阳城飞去,归舟趴在肩头看着身后沉默的群山——青岚掩群山,翠微承灵泽。

清风道人抱着归舟再洛阳城外的一个荒村落下,归舟扭头对着清风道人道:“师父,这里还有人吗?”

清风道人摇摇头:“没有人了,连年的天灾**已经没有人了,死的死,逃的逃。”

掺杂稻草的土墙和破旧的木门早已残破倒塌,屋子长时间没有烟火和人气的滋养渐渐坍塌,唯余杏花满头白,生生不息。

屋头小小的坟包和坟前的柏树莫名显得凄凉。

归舟蓦然想起《骷髅叹》:“昨日荒郊野外,只见白骨交加,无言无语卧黄沙,日晒风吹雨打······”

清风道人捋着胡子,似是看出归舟所思所想,道:“何必想那样多,昔年庄子见骷髅无惧,骷髅亦入梦与其相谈甚欢,你又为何惧怕?”

“无惧,叹世事无常罢了。”

“叹息为何?”

“这里曾有一垂髫小儿树下望月,指月问神仙事;新妇从这家出嫁,父母泣涕涟涟;有归客自远方而来,两鬓斑白无人识……”

归舟拉着清风道人的衣角慢慢走着,一家一家指着给他看,讲述里面曾经发生过的、无人再忆的琐事。

清风道人的目光跟着归舟的指向一家家看过去,只有一片断壁残垣。

“如今只剩荒芜,因而叹物是人非、世事无常。”归舟抬起头看着清风道人认真说道。

清风道人呵呵笑着:“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回来了,这里是他们的根。”

“人得天地造化的钟爱,寿命虽短却能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归舟犹豫着问道:“这……算不算长生。”

“呵呵,当然算,家族绵延万世,血脉传承不断是长生;一人一身不老不死,于世间逍遥也是长生;被万世铭记,后世之人不曾遗忘也是长生。”

“说不上哪个更好,皆有利弊。”

说完,清风道人意味深长的垂头道:“你呢,你要哪种长生?”

归舟思索,清风道人也不催他,拉着他慢慢往城墙去。

“我不求长生,只求大道!”

“哦?怎么说?”

“血脉绵延终究非我所愿;一人一身在世间行走千万年终归踽踽独行;留名青史,任由后世之人揣测拼凑的,那不是我。”

“道是永恒,是我毕生所求。朝闻道,夕可死矣!”

清风道人点点头,轻轻抚摸归舟细软的头发,眼里是他看不懂的期盼。

清风道人暗自使用缩地成寸,很快就到了洛阳城门下,城门上满是斑驳的痕迹,小片苍苔藏在墙根下悄悄生长。

清风道人掏出一块木牌,守城士兵检查之后,见没什么问题就放他俩进去。

“要吃些东西吗?我早已辟谷。”清风道人轻生问归舟。

“不了,我不饿。”

洛阳城四月牡丹正盛,焦骨牡丹的花瓣上还沾着雨滴,盛开在昏沉的天色下。

路边一个瘦小的男人眼珠子转了几转,偷眼打量归舟的好相貌,眼中逐渐升起贪婪。

他看清风道人身子硬朗却胡子花白、穿着朴素,难免起了心思。

他想上前与清风道人攀谈一番,怎料到清风道人根本不理他,径直拉着归舟赶路,徒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尴尬。

可是他又不想放过“好货”。权衡一番,混杂在人群中,努力跟在两人后面找机会。

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散了他和师徒俩,他着急地拨开人群寻找师徒俩的背影,却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屠户一脚踹翻在地,揪住衣领:“就是他,他是拐子!”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周围人群围上来,有人压住他防止他逃跑,更有人拿来绳子将他捆成螃蟹,然后被屠户拖着衣领拉到衙门里去了。

清风道人与归舟相视一笑,继续赶路,走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青砖瓦房,是一户殷实人家。

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妇早就在门前的石榴树下等候,惊喜道:“先生,您来啦。”

“多年不见,您还是这样,一点都没有变啊。”老妇人着看清风道人笑,眼神清亮,满是欢喜。

清风道人也笑,感慨道:“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这是我的徒儿,叫归舟,小名儿明月奴。”

“哎呦,多好的孩子啊,怪不得能被清风收作徒儿,亏我当年还自视甚高呢。”周影月笑着感慨,轻抚归舟的头顶,偷偷塞给他一封红包。

“来,明月奴,这是周姐姐,她当年在江湖上可是很有名,一手碧云剑法无人可敌。”清风道人笑眯眯的介绍,暗示归舟收下。

“说起来,您与我也有半师之谊,这套剑法还是承蒙您的指点呢。”说着,周影月招呼着师徒俩进门。

进入厢房,落了座,上了茶,周影月才斟酌着字句,为难开口:“其实······这次也是实在无法,才给您传信的。”

“是我那儿媳,那孩子自我儿子出门走镖后,她总觉得有人日日跟着她、偷窥她、不让她睡觉。

这些年寻医问药,总不见成效,连带着修行人也找过不少,就连街边的巫医也找过。”

“如今这孩子病得奄奄一息,天天受罪······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说着,周影月微微哽咽,揩去眼角的泪花。

归舟拿着芡实糕小口小口地咬着,他来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清风道人心里早就有了章程,开口安慰:“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见一见她。”

周影月道:“我去问问她,我那儿媳名唤赵合,是个苦命人,品格相貌极好,原先的夫家却觉得她配不上,对她极尽折辱。

后来她实在忍受不了,拿刀与那家人拼命,那家人才同意合离,嫁妆被扣下。种种机缘巧合下,我儿对她一见钟情,娶了她,好好过日子到现在。

我话有些多,劳烦先生了。”

周影月去了另一间厢房,好半天才扶着一个瘦削的女人出来,赵合虽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眉眼却还能依稀看出如水温柔。

“来,坐下,让先生给你看看,别担心。”周影月扶着女人坐下,轻声安慰她。

隔着一方帕子,清风道人给她号脉,好一会儿才道:“气血亏空严重,需大补我开个方子。”

“······你身边怎得还跟着两个小鬼,一男一女,前生也未曾作孽。”

女人怔愣着,抬头看着清风道人,嘴唇颤抖,眼眶微红。

清风道人捋着胡子点点头。

那女人眼泪倏地就下来了,放声大哭,崩溃嘶吼道:“害你们的明明是你爹,为什么要来找我,果然和你爹一样卑劣无耻!一家子狗东西!滚啊!”

“碰——”一声,女人滑跪在地上,鬓发散乱,揪住自己的衣摆,满脸泪痕,嘴唇苍白,眼神中充斥着绝望。

“先生,求求您,求求您,您把它们送走···打散、对,打散、魂飞魄散也好······救救我……”

周影月赶紧上前扶起赵合,擦干她脸上的泪痕,将她硬扶进里屋。

好一会儿,赵合安静下来,周影月出来向清风道人微微颔首。

归舟刚要说话,被清风道人制止。

“明月奴,慎言。"清风道人转头教归舟,归舟点点头,往嘴里塞了颗果脯。

“先生,抱歉,刚才是我失礼了,合儿当年过的实在不好。”

“无碍,这事好说,弄只大公鸡养在家里,能睡个好觉。

那两只恶鬼是从地府逃出来的,我已写了状纸告他们私逃地府,你拿去摁个手印,烧了,晚上会有鬼差来捉拿它们,备好祭品即可。

她命中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以后会来的,别着急。”

“孩子不着急,教她养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周影月呷一口热茶,神色复杂,她担心赵合的寿数被影响。

说罢,周影月吩咐丫鬟好生招待客人,自己急匆匆地去准备祭品。

归舟喝茶顺下点心,道:“那两个小鬼是赵夫人前夫的父母,死得早,一起欺压过赵夫人,一心要个儿子继承香火。

可惜死得早,不甘心,逃出地府又投胎到妇人腹中,妄图想跟自己的好大儿一家亲。

他们一家实在品行低劣,夫人在孕期被人殴打,导致小产。”

归舟又想想,继续道:“大概是心有不甘,因此两个小鬼缠着那位夫人,他们怨恨那位夫人,却不报复那位夫人曾经的夫婿。”

“那可是他们的好大儿、皇太子,要继承家里的锅碗瓢盆哩。”清风道人戏谑道。

“师父,我有疑问,《血湖忏经》中云,非自然死亡的婴孩堕入不见天日的血湖中被野狗撕咬,他们明明没有作业,为什么还要受罪?”

“安知不是他人作业,报应到他们身上?两个恶鬼就算了,交由阴司处罚,私逃地府可是重罪。”

清风道人取出状纸交给周影月,弹指划了个结界,两恶鬼定在原地。

当着鬼的面仔细叮嘱:“你好好养着这只鸡,今晚不必,晚上不论有什么声音都不要出门,切记。

七日后去随云寺,请人来做法事流产的那个孩子,再把鸡养起来。

这是你家的劫难,我本不该动手的,不过我们若了结这段因果,便毋须再产生新的因果。”

周影月连连点头,派小丫鬟去一里地守着,又派个小子在门口等待点香。

最后小心翼翼地问:“我家以后的运势怎样?”

“此劫一过,万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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