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回去的路上，慧能和归舟都没有再说话，只有踩着雨水的脚步声分外明显。
两个大人站在巷子口等着两个孩子回来，他们对巷子里的情况早就了然于心，与槐树里的那位也有些许情分。
“找到了吗？”清风道人问道，归舟摇摇头。
慧能扯住惠联的袖子，仰头疑惑地问：“师父，纤凝是不是精怪啊？可是看她的样子又不像是精怪。”
“她不是精怪，她只是生魂，认了槐树中那位做干娘，这才得以将生魂寄居于槐树中保全。此刻，她的生机已然散去，她走啦。”惠联淡淡道。
不等慧能闹起来，赶紧岔开话题。
“走吧，来之前我问过方丈，禅宗密律教的师兄弟们刚好行到此处。”惠联边走边说道，清风道人也拉着归舟跟上。
洛阳城的城墙根下一队沉默但有序的僧人正歇息，穿粗布麻衣，背沉重行囊，口中诵经。
斑驳灰败的巍峨城墙下，僧人们井然有序、静默无声，竟有种古奥森严的意味。
他们的规矩是繁琐的、严苛的，但是他们仍然恪守这些古老而繁杂的规矩。
其中有个浓眉大眼的僧人，看着已过不惑之年，相貌平平却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惠联快步上前，欣喜喊道：“师兄，师兄，我来啦。”
无尘并不想理他，因为惠联去岁辩经又输了，气不过，就撺掇慧能把他种的一池金莲结出的莲蓬全都吃了个干净。
无尘对着稚子自然不会多嘴，权当哄孩子的小零嘴。
冤有头，债有主，问题得从源头解决。
窝一肚子火去找人算账，惠联他还坚决不承认，差点把无尘气死，拿起百二十斤的水磨禅杖就要去和惠联打一架，被师兄弟们死命拉了回来。
那一池金莲现在还没个说法，无尘自然不给惠联好脸色看。
无尘越过惠联，对身后的清风道人规规矩矩行一礼：“道长，蓬莱一别，今日相逢，正是缘分啊。”
清风道人笑着还礼：“好久不见，相逢即是缘，这是我的徒儿，名唤归舟，小字明月奴。”
归舟也站出来学着清风道人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口称：“见过无尘大师。”
无尘笑起来很和蔼，从口袋掏出一把金莲莲子给归舟，称赞道：“是个好孩子啊，道长好福气，能有这样的孩子继承道统，此生无憾。”
“知我者，无尘大师也。”
两人相视一笑。
略微寒暄，无尘回到队伍里与一个长者沟通过后，对清风道人和惠联微微颔首。
与此同时，清风道人带着慧能和归舟到旁边的客栈开了一间上房。
清风道人安顿好两个孩子后，安慰道：“我和两位大师要去捉拿害人的魔物，很危险，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好吗？”
归舟乖乖点头，慧能声音轻快，拍着胸脯保证：“道长放心吧，我们知道的。我们法力单薄，去了只会拖后腿，还不如在这里乖乖等你们回来。”
“乖乖等我们回来，回来给你们带点心吃。”清风道人交代完，急匆匆地出了门。
归舟趴在窗户上看窗外柳树生新芽，如烟似雾。
客舍底下行人举着伞匆匆而过，街上没有了以往的热闹，只剩下繁花被雨水打落在地，等着有朝一日零落成泥。
灰暗的天际总是能勾起敏感的小孩子的愁绪。
“明月奴，你说，纤凝真的死了吗？我不信！她明明、明明是生魂，可以回到肉身里面的。”
慧能趴在窗台上，耷拉眉眼，闷闷地问。
归舟轻声安慰道：“若是能救，恐怕惠联大师早就救了，怎会放任不管？事已至此，何必伤心呢，不过萍水相逢。”
慧能不再说话，转而望向窗外的柳树，雨越下越大，天边阴云密布，柳树梢头的嫩绿色在天光的映衬下愈发昏暗。
归舟早已经上床睡觉了，不得不说，阴雨连绵天气真的很适合睡觉。
小孩子的愁绪向来不可捉摸，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才还在伤春悲秋，现在就发困，慧能走到床边，晃醒归舟，让他往床里面卷一卷，自己也躺床上卷着被子睡过去了。
这边清风道人、惠联、无尘站在一个小院子门前，清风道人叩门。
一个妇人从门里探出头来，她认出来了一行人，心里面恨得要死、眼神阴毒，语气却平静柔和：“道长······”
“我们是出家人，赶路经过此地，口渴，想要讨一碗水喝。”
清风道人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面色不变。
院子里面的书生突然冲出来，拉过妇人拽到自己的身后护着，疾言厉色道：“你们想对我的娘子做什么？信不信我去报官抓你们。”
见几人半天不说话，晓得来者不善，书生猛地一甩门，拉着妇人就往里屋跑，与突然出现，站在堂前的三人撞了个正着。
书生眼疾手快，将妇人拉倒自己身后后退几步，警惕的盯着三人，扯着嗓子大声喊叫起来：“来人啊，有骗子，有人光天化日下想拐卖我家娘子。”
可惜左邻右舍并没有听见。
惠联小声嘀咕道：“这还是个活尸啊，原来那些生气都用在他身上了。”
书生身体一僵，惠联眼尖地看见他的不自在，道：“原来你知道啊，那可就动手了。”
话音未落，一掌打向书生的身体。
书生眼中的阴毒一闪而过，眼疾手快地拉过身后的妇人挡在自己身前。
这一掌，惠联是用了全力，奔着一击必杀去的，就是打错了人。
这场景，真真应下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妇人一时之间也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来这一手，毫无防备之时被打到腹部，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清风道人的拂尘紧随其后紧紧缠住书生的四肢，让他动弹不得。
书生大声辩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你们先她、她是妖怪啊啊啊——”
妇人艰难撑起身子，散乱的发髻掩住她的表情，指甲抠进泥里，掌中暗暗积蓄起力量，猛地一个打挺，暴起捏碎书生的咽喉。
书生眼球暴突，神情狰狞扭曲，满是不可置信，嘴角溢出血沫子，头一歪，没了气。
妇人没了气力，瘫倒在地，气喘如牛，喘息一会儿，慢慢支起身，拖着身子缓缓靠到墙边，七窍流血。
濒死之际，她眼神清亮、神情天真，好像忘记了过往种种阴霾。
妇人抬起头看着清风道人，嘶哑着声音向他道歉，血沫从唇角断断续续涌出，顾不得擦：“对不起，不过……能劳烦您不远万里跑来追杀我，也算是值了。”
“蝉蜕……帮我给清扬姐姐……辜负教诲……枉读诗书。”
而后，她头一歪，正对书生没了生气维持，而很快**的尸体：“人心易变，清扬姐姐果然没有骗我。”
说完，断了气。
星星点点从她的身体里溢出，在她身边乱舞，飞向那些被她收取生机的人的灵魂，星光慢慢滋润温养枉死的灵魂，为他们赎罪。
身化尘土，魂归天地，业障尽消，。
“呃，这就解决了，还挺快哈。”
惠联讪讪道，此刻天色微微昏黑，有几户殷实人家在门口高高挂起灯笼。
清风道人捡起两枚玉色蝉蜕，端详片刻，交到惠联的掌心：“这是她最后的念想，埋的埋，送的送，也算了结一段缘分。”
无尘负责处理好这具活尸，幸亏无尘早就布置好结界，因此左邻右舍并没有听到这里的动静。
等两个孩子睡起来，天边已经微微擦黑了，桌子上放着一包点心，清风道人和惠联和尚都坐在八仙桌前坐着喝茶看书。
“醒啦，要喝些水吗？”清风道人拿着两个杯子坐在床边。归舟接过杯子一口喝完，慧能直接下了床，接过杯子放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
清风道人，柔声问道：“今晚回家还是玩儿几日回家？”
“明日吧，明日回家。今天天色已晚，晚上又冷。而且，还没有帮阿姊买东西。”
归舟哑声回答，慧能也点点头。
惠联去隔壁又要了一间上房，等吃完点心，就带着慧能过去休息了。
等人走后，归舟拽拽清风道人的衣袖，清风道人会意弯下身。
“师父，我看到纤凝死了，魂飞魄散，再无轮回之日。”
归舟附在清风道人耳边，轻声说道，像是说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清风道人捋着花白的胡子，道：“我倒听她干娘说过，是厌胜术，她的生魂被镇压在老宅中不得解脱。
她干娘看她可怜，出手暂且保下她的生魂，可惜呀，还是留不住。”
“为何害她？”
“有道是：积阴鸷长余子孙，焉知不是她父母先害了别人呢？
你只看纤凝的果，却不见她父母的因、家族的业孽，明月奴，这是因果报应。
你不该拿个人喜恶去评判因果，你了解过她的父母亲族？”
归舟点点头，心有余悸，他与纤凝有过短暂友谊，下意识用个人喜恶代入，实在不该。
可……人非草木。
长安城中，户部尚书家沉睡多年的小女儿睁开眼睛。
因为昏迷三年，她的肌肉有些萎缩，行动迟缓，可在她依旧坚持被几个侍女扶着去拜见父母。
刚走到门口，她对着匆忙回来的父母，艰难下跪磕了三个响头。
尚书夫人眼中噙满泪水，赶紧去扶自己失而复得的娇儿，尚书打发侍女去找女医过来，纤凝道：“爹、娘，天亮了，孩儿要走了。”
“什么话，我家娇儿可要无病无灾到百岁的。”
尚书夫人忍下心头的不安，赶忙呸两口。
尚书偷偷背过身抹一把眼泪，转回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刚醒过来就要跪，咱家又不兴这一套。”
尚书夫人赶紧招呼女医：“大夫，我家女孩儿的身体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个女医常来为纤凝检查身体，对她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
女医放下药箱，上前为纤凝诊断，诊断过后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气血有些堵塞，开些活血化瘀的药，口服的和沐浴的都有，好好调养即可，日常多走动。”
她轻声吟诵药方，身边的小药童默默记下来。
第二日，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纤凝咽气，就像往常的任何一个晚上一样入睡，在睡梦中咽下最后口气。
纤凝的灵魂如流星般落入隐河中，成为万千星尘中微不可察的一点，随着河水归去远方。
“呀，这个灵魂好漂亮啊。”
云隐鞠起一捧河水，纤凝的灵魂映在云隐的眼瞳，又被放下，随流水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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