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皖吾爱，见字如晤。
吾与汝自幼相伴，青梅竹马，昔日无话不说，变成如今相看无言。
曾为此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细想，原因在吾，常因公事缠身，不能伴卿卿左右。
我知你要强，大事小事自己一人化解，你不以为意，可我耿耿于怀。
以前承诺，倒成我食言。
——
确认阿荔出去准备午膳，沈夕谙打开信纸，找到方才看到的位置，继续阅览。
中途略过这句话，脑海鬼使神差地想起久远的记忆。
那天阿娘刚逝，她受了刺激一病不起，陆奚仗着自己母亲和阿娘的关系，入府探望自己。
他坐在塌边，担忧地握着她的手，借着身形挡住旁边侍女的视线，偷偷往她手心塞了个风铃。
说起来，那风铃大小刚好巴掌大，正巧能藏到自己怀里。
陆奚还一本正经道：“这可是我去寺庙里求来的，保平安。”
沈夕谙躺靠着枕头，听完怔愣一瞬，捂嘴发出极低的轻笑，笑了没一会，突然咳起嗽。
咳嗽声起的同时，陆奚急忙俯身帮沈夕谙顺气，转头倒了杯水递给她，直到女娘缓过神，才半疑放心。
察觉郎君嘴唇翕动，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沈夕谙拿过帕子擦嘴，眼神示意屋内侍女出去。
“有话要说？”
“皖皖，我过几日要去大理寺任职，刚上任，许会顾及不了你这边……”
陆奚目色忧虑，话里话外止不住的担心。
沈夕谙知道他的意思，她从来不会麻烦身边人，包括自幼长大的陆奚。
陆奚对自己有偏袒，有爱慕，可这些能撑到几时呢。
与其被自己的任性消磨掉，她更想将这段关系爱护的更久更久一点。
“没关系。”女娘低首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掌，眸光迅速划过抹晦涩，沈夕谙抬起头，勉强扯了扯唇角：“你忙你的就好，不用管我。”
喉头滚动几下，逼迫自己说出那四个词，心里一时说不清的涩然。
陆奚闻言，立即手忙脚乱，理智荡然无存，他伸出手不知该放哪里，最后抱住女娘，搂过她的肩膀，手掌却始终没有落下，保持着虚搂的动作。
郎君神色着急，克己守礼的教养让他再放纵也只是用额角轻轻蹭了蹭女娘鬓边绒发。
“我保证，今后不会让你受分毫委屈，大事小事我替你挡着，我会接你出府。”
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
沈夕谙合眼平复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会忍不住。
陆奚越说越乱，到后面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到一句说一句，他拉开距离，额头与沈夕谙相抵，“皖皖，你可以，稍微任性一点。”
再多的预设，因这一句，土崩瓦解。
沈夕谙仿佛是再也忍耐不了，先一步做出反应的是眼角不自觉流出的湿润。
泪水一滴滴砸在手背，温热却又滚烫灼痛。
忍不住，哭的啊……
沈夕谙后知后觉的低首，看向洇开深色的被褥，僵住身子怔愣出神。
陆奚手足无措地抚上她的面颊，慌忙寻找手帕，不停的帮她拭泪。
直至女娘停下垂泪，时不时抽噎，愧疚如荆棘包住心口，痛彻心扉。
郎君张了张口又合上，千言万语，到了时间临近离开，只哑声道：“对不起。”
沈夕谙记得当时自己眼睛红肿，还未缓气，须臾，院子里便传来阿荔犯错，被宁氏责罚的消息。
陆暮云，你从刚说那句话开始，就已经食言了。
暮云，暮云。
“你快及冠了，取字了吗？”沈夕谙状似无意提到这件事。
陆奚及冠这年，二人相约于京城郊外一处栀子花丛，绿树成荫，树下放置了一张桌案，以便于旁人题诗作画。
对旁人哄骗还好，面对陆奚她总会脸红，沈夕谙索性趴在桌案上不让他看到自己异样。
她支支吾吾道：“我，我觉得有一句好听，你能不能取这个？”
“暮云？这是哪句诗？”陆奚手举着案件竹简，闻言抬头，疑惑不解。
“不，不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同意了？！陆奚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沈夕谙听到他没有拒绝，激动地拍桌站起，恰巧此时，栀子花落于草地的花瓣被风吹起，拂到她的裙摆，带起阵阵馨香。
陆奚面对她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禁红了耳尖，再回到案件，满脑子都是方才的画面，无心思考，心弦骤乱。
忆到此处，沈夕谙猛地回神，来回甩头，好像这样就能把乱七八糟的往事甩出去。
冷静下来，她默默将后半句在心底念出。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短短几句，道尽这些年未说出口的思念。
心乱的，不止一人。
信纸被女娘紧捏现出凹陷，沈夕谙目光平静地继续往下略过，心道，信上所写和以往的都不太一样。
皖皖，我总觉待你还不够好，我总是让你等，让你孤身一人。
此次离开太久，皖皖在京吾心难安，不知，汝可愿与吾同往。
你只需给我答复，旁的事情交给我解决便好。
信毕。
沈夕谙眼眸半垂，目光停在结尾，心头如同有根绳子勒住，揪疼发酸。
一滴，两滴。
落下的水珠发出嗒嗒的声音，米白的信纸边缘洇开几圈深色。
女娘匆忙转身背对着门口光源，加快步伐朝内室走去。
她移步到床边，瞬间失力跌坐。
沈夕谙手臂撑在身侧两边，她偏头看向握着信纸的右手，不禁失神。
面对陆奚的提议，她心里，总有种不切实际的空感。
经年累月，和这个“家”费尽心思自保，走到今日，自己几乎快麻木。
现在告诉她，她可以脱离这里了，沈夕谙竟有些百端交集。
*
次日品味阁，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包厢，沈夕谙百感万千地推开木门，抬脚跨过门槛。
她伸出手臂撩开挡在面前的白纱帷幔，再抬眸，竹帘的位置与上次一般无二，依稀可见郎君挺拔的身影。
和之前的红衣白衣两个极端不一样，陆奚今日挑了身苍葭色圆领袍，巧合般和沈夕谙的穿搭撞色。
远看，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沈夕谙动作一顿，随后恢复如常，提裙走到他对面坐下。
低首，桌案上是早已布设好的糕点茶水，种种表明，对方等候多时。
沈夕谙不管这些，陆奚早来是他的事，随手取过一块瞧着好看的栗子糕吃了起来。
“皖皖考虑如何？”陆奚见她来了，顷刻，将手中竹简搁置，开门见山道。
沈夕谙咀嚼的动作慢了半拍，淡然道：“不如何。”
“但我已经向贵府提亲了怎么办？”
浅褐色的眼眸猛然睁大，轻颤一瞬，如明月别枝惊鹊，与此同时，窗外的桂树枝丫忽地颤抖，几只鸟雀掠过天际。
郎君翘着唇角，不着调地挑眉，说话虽调侃戏谑，可一双桃花眼却认真的不似作假。
沈夕谙看愣了神，手指捏住的栗子糕闷声滚落在地，外面吵闹的嘈杂人声慢慢虚化，郎君方才所言回荡在耳边。
心口仿佛有什么陷下去一块，扑通扑通，一声大过一声。
“你，你……”
“怎么，说不出话了？”
“快入冬了，京城回温晚，你怕冷，婚期定在明年夏天，就七夕吧。”
“只是太晚，总担心出差错……”
后面的话，沈夕谙沉浸入自己的世界，没继续留意，脑子给出的反应恍如梦境，她抓紧放在裙摆上的手，清晰的疼痛霎时传来。
沈夕谙这才如梦初醒，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陆奚，听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今后的景象。
光是听着，便令人心生向往。
有些眼眶泛酸。
有意无意，婚期长是长了，但巧合般和前两个月的约定重合。
雁群往南迁，与卿结连理。
她，确实是喜欢陆奚。
然而，阿娘的逝世，自己长期呆在冰冷陌生的家里，她几乎不敢去相信一个人。
陆奚丝毫不觉，一而再再而三向自己伸出手。
沈夕谙借着鬓发遮掩住上半张脸，别开脸，不想让他瞧出异样。
即便如此，陆奚还是敏觉地捕捉到沈夕谙眼角一闪而过的水光。
他张了张口，嘴唇翕动半刻最后选择静默，安静的呆在她身边。
一盏茶后，逐渐演变成陆奚时不时捏起块糕点送到沈夕谙嘴边，惹得她骂几句，然后嬉皮笑脸凑上去哄她消气。
直到女娘转移注意，眉开眼笑，郎君才放下心，眼底跟着漾开星星点点的温柔笑意。
回府的路上，沈夕谙忽然发现京城的空气也不是那么干闷了，花是香的，连路边的野草看着都顺眼几分。
“小姐，你每次见到陆少卿心情都很好的样子。”阿荔坐在车橼，余光透过晃动的车帘看到里面笑眼眯眯的沈夕谙。
沈夕谙不觉，甚至好心情地拨弄车窗上悬挂的流苏，“有吗？”
阿荔见她正在兴头，听不进一句话，不禁无语望天，心里腹诽。
哪哪都有。
到了玉荷苑，沈夕谙松口气地瘫倒到床上，回想起品味阁的一幕幕，任有些不切实际的虚感。
她双脚一踢，突然坐起身，拍拍面颊打断自己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
思绪绕回府中近日，沈夕谙脑中白光一闪，浮现出回府时沈蕊离开的身影，不由复盘这几日的异常。
沈蕊貌似出府比自己还频繁。
而且，还若有若无的躲着自己。
不管了，麻烦事少一件是一件，不给她找不痛快正好。
想此，沈夕谙差人稍微留意了几分莺蕊庭的动作，后脚念着出京，很快便将这件事忘到脑后。
上京城风平浪静的背后，暗中酝酿着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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