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阿黄那瑟瑟缩缩的胆小模样,我就想笑。扬着嘴角一直向前行,路口左转,抬头看间一栋深灰色建筑大楼。这里就是第三教学楼。
我站在门口有些望而却步。因为我在一瞬间就想到了一件十分悲伤的往事。
我虽然是个向来不会主动走进悲伤中的人,虽然日日假装骨子里很硬气,但内心却较一般人更脆弱些。所以,每当望见天边的残阳时,总忍不住停下脚步,希冀它能永不落下。
进入大四之后,我开始了找工作的焦虑。那时候,许多招聘会都是在这栋楼也就是第三教学楼举办。
那天中午,阿黄忽然对我说:“小花问,他走的那天,你为什么没有去送他?”
“我忙着找工作,哪有那么多时间,”我剪一寸照片的手停了一下,“再说,他都到大西洋彼岸了,怎么还惦记他那十二块钱呢?”
“你,唉,”阿黄叹了一口气,“我跟你说不明白。”
“那就别说,没什么好说的。”我继续剪我的照片,听见阿黄哼了一声。
“室宝,你打算去哪里工作?”阿红斜倚在床头问我。
“回老家。”
“不打算去大城市看看?”
“不去,我就喜欢轻轻松松、阖家欢乐的日子。”
“今天下午有一个XX的招聘会,你们去不去?”阿紫转过头来问。
“你这是打算找几个工作?你不是都已经拿到offer了吗?”我说。
“好东西还怕多?”
阿红合上手里的小说,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说:“我没事做,去凑个热闹好了。”
“保研的人说话就是轻松。”我羡慕地看着她。
“不然,你也读个研?”阿红边下床边说。
“我就算了吧,”我连连摆手,“再读下去,我非疯不可。”
“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阿黄走近我,食指点了点我的肩头。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我拍开她的手,“你找到工作了?”
“没有,”阿黄环抱双臂,“不过我不着急,我是为梦想而生的人。”
“为梦想而生?”我掏了掏耳朵,“老天爷,我都听见了什么?”
“有梦想怎么了?你就没有?”阿黄气急败坏地锤了我一拳头。
我呲着牙,揉着酸痛的肩膀想了想,那是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第一次在书本上看见“梦想”两个字时,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于是跑到母亲面前,指着那两个字问:“妈,这俩字啥意思啊?”
忙着摘菜的母亲不耐烦地回我:“查字典去。”
“不,我就要你告诉我。”
“混球!”母亲终于从一堆豆角中抬起头,皱着眉看过去,想了想,说:“梦想,就是不管别人怎说,不管别人怎么做,都不能阻止你去做的事情。”
“这个别人是谁啊?为什么要阻止我?”
“谁知道呢?”
“哼,”我又想起什么,变得很高兴,“妈,那我的梦想就是吃饭和睡觉,谁都阻止不了我。”
母亲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挤出了眼泪。她点点头:“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也算是个梦想吧。”
后来,我逐渐长大,梦想也时时变化着。
一开始,我的梦想是“地球上的豆角和胡萝卜都消失”。在我一次次坚持不懈地把这两样蔬菜扔出家门口,被母亲暴揍得鼻青脸肿后,我放弃了。那时,我发现,原来这所谓的“别人”竟是我的母亲。
随后,我的梦想是“听懂家里的喵喵在说什么”。在我一次次揪着她的前后腿左右摇晃试图研究猫界语言时,她往往沉默着直接给我一巴掌。直到她去世,我都没能破解她偶尔深沉的话语中究竟有没有骂我的成分。我只能将这个遗憾连同她僵硬的身躯一同埋进地底。那时,我发现,原来这所谓的“别人”竟是有限的光阴。
接着,我的梦想是“考取班上第一名”。倒不是我对成绩有多大的热忱,只不过看不惯那个稳坐第一名的王胖子。谁叫他常常喊我“万年老二”?当我又一次拿着语文卷子跑去同老师理论时,老师不耐烦地告诉我,标准答案就是那样写的。那时,我发现,原来这所谓的“别人”竟是被世界规定好的一笔一划。
再后来,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我一次次地顶着母亲冒火的眼睛和恶毒的打骂,一心铺在电视机上。终于,我在一次校级活动中得到了扮演“南瓜侍从”的机会。那天,我是一路笑着跑回家的。
几天后,我爆发了水痘。
病榻上的我不仅要忍受身体上的痛和痒,更要忍受心灵上的悲和伤。有时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哭起来。母亲被我吓得不轻,不停追问医生怎么回事。医生对着癞蛤蟆一样的我看了又看,拿着听诊器在我的胸口听了又听,最后说了句“没事儿”。
医生哪里知晓我内心的苦楚呢?遗憾病又怎么能医得好呢?
那时,我发现,原来这所谓的“别人”竟是变幻莫测的命运。
在一次次破灭的梦想中,我长到了二十几岁。现在,我的梦想是“找到一份不倒贴钱的工作”。
“你为啥梦想而生?”我问阿黄。
“你就这么想知道吗?”阿黄得意地低头看我。
“也不是……”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阿黄捂住我的嘴,“我要成为一名作家。”
“作家?”我扒开阿黄的手,“你知道我妈是怎么说作家的吗?”
“怎么说的?”阿黄颇有兴致。
“她说现在但凡能写出来两个字的人都有脸称自己是作家,还说作家就是成天坐在家里,想东想西,想南想北,想到快神经了,就是不想生活,也不出门走走看看。一天到晚就是捡别人话里的破烂。好不容易凑出来一本书,结果就是没人看。别人不看,他还要骂,骂别人不识货。说作家不幸又无耻。”
话语一出,阿红和阿紫便开始咯咯笑起来。
阿黄涨红着脸沉默了许久,半天才说:“这是偏见!**裸的偏见!作家,那可是很高尚的职业!”
“阿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职业可不分贵贱。”阿红说。
阿黄瞪了阿红一眼,闭上了嘴。
“我也劝过我妈不要这么武断,世界上还是有好作家的么,对了,”我想起什么,猛地一拍巴掌,“我甚至还用实际行动去证明作家是对的呢。”我无奈地摊开两手,“可惜失败了。”
“你用了什么实际证明?”阿黄问。
“有段时间,我刚好看完《平凡的世界》,并深受感动。于是我立马跑出去在各家各户的墙角旮旯找碎砖头,然后全都捡回家垒起来。我妈就问我要干什么,我说,妈,你等着瞧吧,咱家的砖厂可马上就要盖起来了,不久可就要飞黄腾达了。”
“哎呦,那阿姨怎么说?”阿紫笑得直捂肚子。
“她啥也没说,直接揍了我一顿,让我把砖头还回去。”我叹了口气,转向笑得前仰后合的阿黄,“阿黄,你为什么要当作家呢?”
阿黄看过来,郑重颜色:“我要创造一个真正属于我的世界。不为功名利禄,不为教育感化,只为了心中所想。”
“那你确实适合当作家。”阿红说。
“你也这么认为?”阿黄感动地看着阿红。
“嗯,再也没有比你更会畅想未来的人了,简直可以说是一步登天。”
“我也觉得我是天之骄子!”阿黄骄傲地扬起头。
阿红微笑着看了阿黄一会儿,竖起了大拇指。
阿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忽然转身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叠稿纸,面对我们说:“其实我有偷偷写了一个剧本。”
“什么剧本?”我问。
“风起云涌之白雪公主复仇记。”
大家沉默了。
阿黄接着说:“白雪公主在里面还有感情线呢,你们猜是和谁?”
“和谁?”我们艰难地问道。
“异世界之人!”
“……”
“让我来给你们念念我的稿子……”
“也不用……”
“别客气,来吧!”
阿黄声情并茂地开始了朗诵。大家苦着脸,听她在那儿一会儿讲着格格巫,一会儿讲着白眉道人,后来还出现了画皮,再接着是罗密欧和哈姆雷特,随后神笔马良出场了……
我们有时会忍不住插嘴询问。
“为什么格格巫会和白眉道人是旧相识啊?”我问。
“世界文化大融合。”阿黄回。
“为什么白雪公主是披着人皮的ET啊?”阿紫问。
“玄幻啊,多给剧本加分!”阿黄回。
“为什么白雪公主坠崖后直接遇见了神笔马良?马良整日住在崖底吗?”阿红问。
“……别管,反正遇见了,到时候自会有读者补充的。”
不能怪我们不捧场,但任谁听了这种毫无逻辑,漏洞百出还不允许反驳的话本,都会崩溃的。
我们就这样艰难地维护着阿黄的自尊心,一直到了下午三点钟。
阿紫手机闹铃一响,马上就说:“到点了,我们该去招聘会了。”
我和阿红急忙呼应:“是啊,去晚了可就找不到工作了。”
“那我回来再给你们念。”阿黄说。
三人全装作没听见,急急慌慌地收拾东西。
“唉,没品味的家伙!你们都能看得懂什么?这可是先锋文学!”阿黄边收拾东西边骂我们。
四人各怀心思地来到第三教学楼一楼尽头的阶梯教室。教室门口摆着一张黑色长条木桌。桌上整齐地放着一排纸袋。
每进去一个学生,桌子后面坐着的那个穿职业装的女人就笑呵呵地递给他一个纸袋。
我接过纸袋向教室里走,偷偷问身边的阿红:“我以后上班也要这样子假笑吗?”
“不然呢?还能真心地笑出来吗?”
教室里坐了不少人。我们找了四个空位子坐下。一坐下,我就打开纸袋,看见里面放着一叠公司资料,一根黑色碳素笔,一个笔记本,还有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U盘。
“还有U盘?”我掏出U盘给她们瞧,“这个公司真够大方的。”我转头看阿紫,“你们公司都发啥?”
“什么都发,”阿紫冷笑,“发最多的就是脾气。”
“真惨。”
自从阿紫实习后,三句不离公司。不是带她的师父多么厉害,说话讲究艺术,就是同事间竞争多么激烈,手段多么心机。不过她人缘好,没怎么被排挤。
想到我以后回到小县城,在那种人情世故尤为重要的地方工作,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想到这儿,我倍感头痛。人为什么非得要工作呢?不工作要挨饿受穷,可工作了也没变富有啊。
听了会儿宣讲,我的眼皮沉重起来。大公司需要的是能够创造非凡价值且任劳任怨的人才。我直接放双臂在桌上,趴了下去,眼睛和一旁的阿黄对上了。
“壮士,怎么倒下了?”阿黄问。
“壮士不敌三碗酒。”
“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算没白来,还拿到了U盘呢,正好放我的话本电子版。”
我怕她要和我探讨剧本,急忙撇开脸,看见了百无聊赖到打呵欠的阿红,还有她身边一脸沉思地看着宣传册的阿紫。我看着看着就渐渐合上了眼睛。
宣讲结束后,四人面色凝重地走出教室,走过长桥,遇见了班上的小金。
小金早已凭借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进入了一家大公司,现在天天外出跑业务。
阿黄瞅了眼小金拉着的行李箱:“又出差?”
“可不是么,”小金低头看了眼手机,“不说了,我赶时间,回头聊。”他拖拽着行李箱,在一阵“咕噜咕噜”声中离开了。
阿紫盯着小金的背影。我对阿紫说:“还是你们公司好,他们这个公司太忙了!”
“忙还不好吗?”
“忙有什么好的?”我不解。
阿紫没有回答,默默地走了。
隔几天是阿紫的生日。按照惯例,四人去了校外最红火的那家火锅店。阿紫破天荒地点了几瓶啤酒。
啤酒上桌时,我和阿黄起哄:“有工作的人就是不一样,都喝起酒来了。”
阿紫坐在那儿微微地笑着,招呼大家吃菜喝酒。我们仨浅尝辄止,阿紫却越喝越勇。每当我们劝她少喝一些时,她便红着脸,双目迷离地说:“我没喝多。”
桌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阿紫正要再叫酒时,阿黄夺过她手中的杯子,说道:“你别喝了!”
阿紫红着脸,垂头喘了口气,忽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喊:“凭什么不让我喝?我连喝酒都不行吗?”她抬头看阿黄,生气地吼着:“你为什么不让我喝!”
阿黄愣在原地,我和阿红急忙上前,扶住阿紫摇晃的身体,轻声说:“没有不让你喝,只是你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不知道阿紫听没听见,她恍惚着将下巴支在桌面上,喃喃道:“我二十二岁了,我又长了一岁,嘿嘿,我真高兴啊,”她的声音逐渐低沉,“我怎么就这么高兴呢?”
我们谁也没听出话里高兴的意思。阿红对我和阿黄使眼色,我小声问阿黄:“你们俩闹别扭了?”
“我上哪儿跟她闹别扭?我都找不见她人。天天忙工作,哪儿有空搭理我。”
我回想着,点了点头:“也对,”转头看了看阿红,“那她是怎么了?想家了?”
“先别想这些了,赶紧送她回寝室吧。”阿红皱眉看着眼皮一搭一搭的阿紫。
我们拖拽着阿紫回校。一路上,阿紫不停挣扎,嘴里还喊着:“我要工作!为什么要拽我?放开!”
终于回到寝室,四人累得只剩下喘气。
阿紫似乎清醒了一些,笑嘻嘻地说:“我啊,要睡觉了,明早还要上班呢。”
“阿紫,明天星期六。”我说。
“吁!”阿紫食指抵住嘴唇,示意我安静,“周六就不工作了吗?”
“是啊,你还要工作,早点睡吧。”阿红轻拍着她的后背。
阿紫晃晃悠悠地爬上床梯,我们赶忙抬手护在她身后,好一通连推带抬,她才爬上了床。一到床上,她便立马倒下,闭上了眼。
三个人坐在下面休息。还不到一分钟,阿紫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双眼迷茫地看向前方。
阿红一个箭步拎起脚边的垃圾桶,举到阿紫面前:“吐这里。”
阿紫像是没听见,双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嘴里一直念叨:“我的手机呢?手机呢?”
阿黄把桌上的手机递给她。
她接过手机,不停地在上面按来按去,随后把手机放到耳边含含糊糊地说:“喂?师父吗?……我肯定努力工作,你相信我,我肯定能比他们想出更好的点子……你别让我退出去……”她哽咽着,“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工作转给别人呢?那不是我的工作吗?”
愣住的阿红忽然踮起脚尖夺过手机,正想要对着那边的人说几句时,才发现电话根本没有打通。
阿紫坐在床上低声哭泣着。我们默默地站在下面。许久之后,阿紫哭累了,疲倦地躺了下去,缓缓地入睡了。
我们坐回椅子上,仍旧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长长的沉默后,我说:“阿紫和我说过,她要找一份好工作,让她妈妈过上好日子。”
“什么狗屁好工作?这是好工作吗?”阿黄骂着,“她这么难受为什么不和咱们说?不把咱们当朋友?”
“是朋友就要什么都说吗?”阿红轻声问。
“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能帮她吗?”
“我,”阿黄停了一下,“至少我能听她讲讲不痛快的事啊。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强吧。”
“她是那样的人吗?”阿红低头看着地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尊心,朋友就更应该去维护她的自尊心啊。”
谁也没有再说话。我们坐在那儿,静静地感受着黑夜和那其中的啜泣声。
转天,阿紫像是不记得昨天的荒唐,照例笑谈公司。我们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笑着附和。好几次,阿黄险些忍不住,我和阿红急忙拽住她,强行压下她的疑惑。
其实,时至今日,我仍旧不清楚挑明一切或是任由沉默哪个更好。我不敢轻易挑战,挑战那些藏在心里的泪水和言语。
人越长大怎么就越孤独了呢?有亲朋好友为什么也这么孤独呢?原来感同身受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啊。而梦想,那些为了亲人,为了朋友,为了爱和未来的梦想,更是凌驾于所有孤独之上的遥不可及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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