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塘关临海，雨季绵长湿润，这的百姓家里最不能缺的一样用具就是斗笠和蓑衣。
在整个关城的正中央，是城主府，也是总兵府，因为镇关守将李靖不仅是关军总领，也管辖关城事务。
白天他要练兵守城，晚上他要处理城中事务，深夜入睡，早起披甲。
如此忙碌，家宅事务自然是由妻子殷素知打理，也包括教养子女这件事。
殷素知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却已不在膝下。
大儿子名叫金吒，在五龙山学艺；二儿子名叫木吒，在九宫山学艺，离开家时都是十二岁。
那时，殷素知还没怀上第三胎。
可以说，第三个孩子哪吒的出世，寄托了殷素知对大儿子、二儿子的思念。
可是怀着哪吒的三年，殷素知一直提心吊胆。
这世上哪个胎儿，在母亲肚子里一待就是三十六个月？
李靖虽然早年在西昆仑修行过，却学艺不精，也看不透这个胎儿的离奇，是怪胎还是神童，更何况她一个凡人。
好在终究是有惊无险，在做了一个冒昧老道闯入她的睡房往她怀里送了一颗珠子的梦后，她生下了一个面如傅粉的漂亮宝宝。
第二天，一个鹤发童颜的道者上门来，收了这孩子为徒，为他取名“哪吒”。
对孩子的疼爱抹销了她心底曾有过的担忧和惊惧，从此她全心养育起这个孩子来。
这个孩子果然还是有些神异之处的，六年时间就长得像十几岁的孩子了，聪颖机灵，也天生神力。
虽然为这天生神力，殷素知收拾了不少哪吒闯出的祸，但她还是耐心地教导着哪吒，终于让他学会了自如控制这一身无穷神力。
到了该认字的年龄，哪吒也开始记事了。
他越来越有些恍惚，感觉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
殷素知出身殷商王室旁支，天资不凡，在如父母愿跟随嫘祖后人学得一手天衣红巧的同时，也以勤练好问的方式学会了读文写字。
这一天，殷素知正陪哪吒认字，院子里屋檐下挂着的衔水铃轻轻响了起来。
起风了。
殷素知望向景窗外，此时繁茂的海棠树后、黛青的四方院墙之上，原本淡蓝的天空变阴了。
她轻声道：“又要下雨了呢。”
三四月的时节，陈塘关向来多雨，雨水对陈塘关的百姓来说一点也不稀奇，对哪吒来说，却激起了他心底的涟漪。
这是他记事以来下的第一场雨。
他忍不住抛下书简，跑到院子里，下意识想等第一滴雨丝落下，要把它接到手心里。
殷素知跟着起身来到哪吒身旁，好奇他要干什么。
只见哪吒呆呆地站着望着天空，托举着小手不知疲倦。
在她感觉一丝湿润落在脸颊上的时候，哪吒忽然握起手心，转身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了廊下，避开了更多的雨水打湿身体。
“哪吒，你在做什么？”殷素知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
“带娘亲避雨啊。”哪吒答。
殷素知蹲下身，揉了揉哪吒乌黑的发顶，说：“谢谢哪吒带娘亲避雨。”说完拉起哪吒的的手打开他的手掌，“但娘亲问的是，你为什么接住这一滴雨丝？”
哪吒看着掌心，愣愣的，也说不出答案，只是再次抬头看向天空，喃喃道：“娘亲，雨下大了。”
殷素知回头看去，雨果然下大了，但只是比雨丝大了点，依然是轻轻绵绵的，院子里海棠树上满枝的粉白色花朵在这场雨中如同笼上了一层薄烟雾纱，花朵轻盈舞动，或有花瓣飞落下来，别是一番美景。
哪吒答不上来，她没在意，只当是哪吒小孩子心性好动爱玩，陪哪吒一起在廊下赏起春雨花景来。
听着雨落在海棠花瓣上的沙沙声，雨水顺着衔水铃留下的清脆叮咚声，哪吒靠着母亲温暖馨香的怀抱渐渐睡了过去。
他在睡梦中见到了大海，只是因为睡得沉，印象有些模糊。
醒来时是在被窝里，一身睡得烘暖，起身时才感受到那雨后的微凉寒意。
哪吒叫了声娘亲，没有回应。
他并不担心是母亲丢下了他一个人，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要去找母亲。
睡意蒙眼，一个没注意，就被门槛绊到了脚。
他本该摔个手红的，却感觉自己被一团云托住。
哪吒一下清醒过来，睡意全无。
也许是差点摔倒的样子有些滑稽，逗起了一道好听的笑声。
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哪吒看向笑声传来的方向，来自海棠树上，这一看，不由得有些失神。
难怪会梦到海，原来是这家伙身上的海水气息飘进了他的梦里。
倒是坐在海棠树上的人神情意外，问：“你看得到我？”
哪吒想要看向别处，目光却还是不知不觉地落在那人身上。
那人像是隔着宽阔湖面远看朦胧云气后的雪山。
哪吒说：“这不是废话么，你就差明目张胆的打个旗子告诉我你在那了。”
那人忍俊不禁，笑道：“你这小孩，说话倒是直接。”
哪吒心底有个声音疯狂地叫着快离开，回房间藏起来，不要和他说话，不要和他有交集，他却还是接下了话茬，说：“你这小龙，说话真老气。”
那人打量起哪吒来，似乎想要把这个能看破他隐身法的神异孩子看透。
即使变化成了人的模样，眸子的本色也从黑色之下透了出来，淡淡的蓝色光泽。
意外的是他竟然看不透这人族的孩子，只觉得这孩子身上散发着一圈宝石般的莹润剔透的光泽。
他不由得对哪吒心生好奇，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问别人名字之前，不应该先自我介绍吗？”
他笑一笑，神情骄傲起来，道：“我是东海龙宫三太子，名叫敖丙。现在能告诉你的名字了吧？”
“我叫哪吒。”哪吒望着他。
“哪吒啊，这名字有些特别。”敖丙不自觉垂眸思索。
好了，够了，不能再说下去了，哪吒心底的声音叫嚣着，他于是说：“你是不是该回龙宫了？”
敖丙看看天色，道：“的确，我该回去了。”又看向哪吒，“这海棠花开得不错，我折两支回家送给我妹妹。也不白拿你的。这颗珍珠，就当做是买花钱了。”
他将珍珠抛来，落入哪吒掌心。
哪吒望着手中婴儿拳头大的洁白珍珠，想着不要理会，不要接受，可还是抬头看向了繁花间的人。
此时他已开始变回龙的模样，黑发变成银白，额上长出一对仿佛玉质的龙角。
哪吒有些恍惚，他好像没见过这条小龙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
又忽然想了起来，心里立刻纠正，不，不对，不是没见过，是只被他活生生撕碎了。
哪吒沉默着，让自己的心冷静下来，眸色因此变得漠然。
却又听到对方问：“我到时还能来看这花吗？”
哪吒怔了怔。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犹豫，明明直接躲进房间里把门闭紧，一切就都结束了，却还是不忍就这么转身离开。
也罢，不如坦然面对。
他望向敖丙，问：“可以，你想来就来吧。”
“我还以为你不欢迎我。”敖丙的眼底有些惊喜。
哪吒有些囧，撇开眼道：“我才没这么说。”
敖丙一笑，完全变回了龙的模样，飞出海棠花间，停留在枝头，说：“在这些美丽的鲜花谢尽之前，我会再来一次。”
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晶莹光芒的白龙留下一个约定，离开了这座小小的院落。
哪吒握住珍珠，还是有些恍惚。
也许他还在梦里，只不过这些场景太让人信以为真了。
他跑去找母亲，刚好赶上新出笼的绿豆糕放凉，被喂下一块软糯香甜的绿豆糕，馥郁的豆香抵达胃部后，他终于明白，在海棠树上的遇见不是梦。
不记得敖丙有没有来过第二次了，总之春季过去，海棠花谢尽，枝上绿叶繁茂如盖，他似乎是为了赴约，独自一人来到了东海边。
眼前的大海与印象中的大海差别很大，印象中大海应该是恶浪翻滚的可怖景象，又或许不是，应该是金色波光粼粼峋峋的耀眼场景。
这让哪吒有种时间错乱了的感觉，同一天不同时间点的记忆重叠着乱序浮现在他脑海里。
直到温暖的海水拍打在脚背上，他顿时醒过神来。
望见一条白龙腾出海面，哪吒的心跳比他先理清错乱的记忆，于是他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开，心里想着，一定要离开这里，离这里远远的。
但越是想跑得快一点，双腿就越是沉重，跑不快也抬不动，摔倒成了必然。
正要与大地来一个亲密接触，却被一个微凉的怀抱接住，这是第二次了，哪吒有些无奈。
明明意识到了真相，手臂还是不自觉地将那怀抱抱紧了些。
那人笑道：“哪吒，你跑错方向了！”
由于彼此贴近，哪吒听见了那人身体里一下又一下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越是真实，在哪吒心底就越来越显得虚假。
他记得太清楚了，什么才是真实。
那些记忆刻骨铭心，如果就这样忘记和逃避，然后沉沦在幻梦里，他不就真成了没心没肺的莲藕人了么。
他明白，是时候打破这场几乎能让人信以为真的幻梦了。
哪吒站起身，与敖丙隔开一些距离，仰头望着他，神色冷得像是他们之间只是陌生人，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杀了你。不仅是杀了你，还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敖丙怔住，虽然想不当回事，但还是有些吓到了，毕竟被扒皮抽筋是他不敢去想象的遭遇。
他蹲下身，凝望着哪吒水中曜石般的漆黑明亮眼睛，从那双眼睛里看不见欺骗。
敖丙勉强露出笑容，道：“不过是梦里发生的事。你们人族不是常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么。”
“没错，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哪吒默然。
“所以不必担心，你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敖丙释然笑了，拉住哪吒的手腕，起身道，“走吧，按照约定，我带你去游览龙宫。”
哪吒感受到了牵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手心微微的温暖，心道，这地方还是太真实了，留恋这里难免人之常情。
他默了默，挣脱了那只手，站在原地，冷淡地说：“可惜，这里才是梦境，而我说的‘梦’则是现实——并且，是已经发生了的现实。”
敖丙的脚步顿住，回头看着哪吒，脸上的笑容褪去，面容忽然变得模糊朦胧起来，身影也有些扭曲了，沉默了许久。
“还是骗不过你，这里的确是你的梦境。但不是很好吗？这里的一切都如你所愿，父亲、母亲爱你疼你，也没有与我结下仇怨。”这句话虽然是从敖丙口中说出的，却更像是从哪吒心底说出的。
哪吒不知怎么的，忽然想笑，就笑了出来，说：“这里的确很好，但我真正的母亲还在现实世界，如果我一直待在这里，她会哭的。我发过誓，绝对不会再让她为我流哪怕一滴眼泪。况且我还答应了杨戬要帮他救出父亲，虽然他不是真的那个二郎神，但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就算是游戏，也不能违约承诺。”
“你还真是守信，不过，惟独违背了与我的约定。”敖丙眼中不无遗憾，不过此时已经不能称他为“敖丙”了。
他像一团云一般，在渐渐的随风散开。
哪吒心中微动，终于对这个虚假的敖丙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坦诚地说：“你不是说，在这个梦境里，一切都如我所愿么——现在看来，虽然真正的你总是对我冷着一张脸，但你们两个其实竟然没什么不同。”
敖丙带着不解的神情，彻底在哪吒眼前消散。
伴随着一起消失的，是这个世界里殷素知温柔充满爱意的笑容，和对他依然严肃冷硬且生分，但不至于父子成仇的李靖。
幻境破除，殷荷猛然睁开双眼，身上爆发出强大的力量，震碎了缠在身上百罗网和压住他的众多骷髅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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