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绚烂至极的城市开始苏醒。
钟之夏换上粉色倒大袖古董旗袍,光脚站在窗前,迎着潮湿的风,为自己画上细细的知更鸟蓝眼线。
眼线被快被清冽的水汽晕开。但她并不在意,随手把米勒海莉诗绿茉莉香水洒在风里,闻着茉莉和绿橘子的新鲜香气,在黑暗中,沿着手臂,肩膀,颈侧,耳后,脸颊,一寸一寸抚摸自己丝缎般温柔冰凉的洁白肌肤。
她很少化妆,这样的装扮让她觉得寒冷。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皇后区阴暗发霉的地下室。在那里,漂亮很容易沦为廉价商品。
倒杯水转身后,鸦青色天空已经月白氤氲。
拂晓了。
她放下玻璃杯,穿上那双湖蓝色苏绣金鱼绸缎软底鞋,表情平淡地走出房门。像一只蝴蝶,脆弱华丽,刚刚学会飞行。
客厅凉而寂静。之前燃烧的崖柏早已散尽,空气中残留着苦艾、广藿香和香根草混杂的凄苦余味。
她孤单地站了一会儿,告诉自己,生命是幻觉。
还不是练琴的时候。决定听歌。老旧粉色MP4,不联网,塞进去动画片和摇滚。美少女战士、樱桃小丸子、凡尔赛玫瑰、X战记、猫和老鼠、大力水手,反复看。橘子海、落日飞车、鲸鱼马戏团、但丁之舟、战车、恶魔陛下、绿日、活结、以泪洗面,反复听。
曾经被人问,你们音乐家唯爱拉威尔德沃夏克德彪西吧?
钟之夏认真地纠正,不。我听摇滚。工业金属、哥特金属、交响死亡、旋律死亡。
对方不相信,大笑,是么,那你有个渴望自由的灵魂。
她也笑。不是。
钟之夏在没有点燃的壁炉旁坐下。耳机里有许多人在开孤单派对。他们像盛开在夜里的黑色花朵,晚风中生长,月光下枯萎,可能一生都见不到太阳。
因为觉得是同类,所以觉得很亲切。
幽暗中,她静静看着天光破晓。
是个黯淡的灰色清晨。窗外大片蔷薇花迎风招摇,纯真而妩媚。她嶙峋的锁骨上,也有一支蔷薇,绚丽轻盈,透出情不自禁的颓败和缠绵。这是她做过出格的事。如今也许能派上用场。
等他来了。她想问个清楚,先生,您愿意豢养一株野蔷薇吗?
时间流转,早起的工人们开始进来做清洁,更换插花,喂食金鱼。但那些翻开的书、散落的烟和火机、手表和袖扣,仍然维持原样,没谁敢碰。
他的烟是已经停产的透明玉溪。包装简洁素净,烟支淡雅矜贵。拿起后才看到,侧面有非卖品字样。
将玉溪放回原处,拣个砂糖橘吃。有工人道声歉,过来要收橘皮。她点了根烟,侧身让了让,笑说,“您先留着吧,待会儿我还有用。”
在梳打埠工作多年乍然被冠以尊称,年迈的菲裔工人受宠若惊,连连点头,以流利的粤语说,“好的,好的,女士您慢用。”
她用橘皮盛烟灰。
指间燃烧的玉溪烟气细腻轻忽,和阴天朦胧的清晨相得益彰。
MP4调到《樱桃小丸子》,听她们讨论煎饺。比如,吃到有硬币的饺子就会有好事发生,见到梦中情人,或者被芥末呛哭。
但她很确定,幸运不会等着她,她得自己去交换。
夹着烟蒂枯坐到六点半。
微光浮动,玻璃、窗纱、地板,斜影落在她脚下。清晨倏然而至。有人上前询问,“需要现在用早餐吗。”
她谦逊地笑了笑,婉拒,“不了,谢谢。”
熟络后,菲佣雀跃接过话匣,“哦。我知道,您要等勖先生。您慢坐。”
很有意思的语调,简单的快乐。她忽然觉得羡慕。
见她笑容真切,寡言的工人受到鼓舞,“您慢坐,勖先生七点钟会下来哦。”
钟之夏点点头,“好的。”
座钟当当敲响七下时,勖嘉礼果然很快过来客厅取报纸。
见她也在,有些讶然,“起得这么早不困么?”
她没有回答。
她穿一袭色彩柔软的锦衣,神情脆弱地端坐大提琴旁,苍凉,温柔。就像刚刚伸展出来的花蕾,清醇,芬芳。神情淡漠也难掩甜美。
他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平常地招呼:“一起吃个早餐吧。”
钟之夏也在看他。
他穿件白衬衣,清介绝俗,银质表链袖钉典雅矜贵。她想起月光照耀下,积雪的荒原,大片针叶林浓雾弥漫,让人迷失方向。
“不。”她趿着光亮的湖蓝绸缎鞋,足尖金鱼摆尾,“勖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你说。”他神情冷漠、疏离,像隔岸观望烟火在夜空绽放。
她走到他面前,踮脚仰起头,“先生,您愿意豢养一株野蔷薇吗?”
勖嘉礼低头看她,“如果你真的是一株植物。”
他说的很宛转。但意思明确,希望她像植物那样安静,顺从,没有野心,不惹麻烦。
“我是。”她笑容有淡淡的怅惘,轻轻握住他手指,“你可以看看我的蔷薇花。”
他退开,目光审视,“可是算上今天,你还有七天时间。”
“带我去您的卧室。就现在。”捕捉到他幽暗的眼神,她踢掉一只鞋,光脚纠缠他小腿,“我会听话。”
他注视着她,她身后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风很大,树影娑婆,贴在玻璃窗上的蔷薇花枝模糊、迷离,清冷潮湿。像昨晚怀里的她。她的肌肤像华丽的丝缎。
可事到临头,她表现得让人很扫兴。勖嘉礼表情肃穆,长久地凝视她。
她害怕这样的沉默,恳求他,“您相信我,我已经做好准备。”
蒙蒙晨光里,他伸出手抚摸她脸颊,语气温和,“是么,那你得知道如何取悦一个男人。”
她说:“您教我,我可以努力学习。”
勖嘉礼无声拥她入怀,贴着她鬓发,没让她看见眼底隐约浮出水面的怜惜。
陡然零距离接触,短暂不安过后,钟之夏眼泪滴在他肩膀上。像柔曼的藤蔓,无助地攀援他,“对不起,昨晚我不该那样的。”
勖嘉礼轻抚她如绸发丝,“不要哭,以后我会照顾你。”
钟之夏仰起头看他,“真的么?”
勖嘉礼垂眸,“当然。”
“谢谢您。”
她笑起来像极阮玲玉,娇憨,但易碎。淡蓝眼线哀愁寂寞,湖蓝金鱼绸鞋却很妖娆。
城市坚硬如铁,可她柔软温热。
这时,天终于大亮。勖嘉礼松开手,平静地说,“地上凉,先把鞋子穿上。”
管家很有颜色,这才上前询问:“勖先生,您要用早膳么?”
“不必。时间差不多了。”勖嘉礼接过西服,往外走,“叫老添来开车吧。”
钟之夏拉住他衣袖,“您去哪儿?我可以跟着您么?”她有陌生环境恐惧症。手机塞满勒索威胁短信,她怀疑已经被人监视。
“可以。”
她总是缺乏安全感。勖嘉礼回头看她一眼,示意跟上。然后又叫人打包牛奶生煎,让她路上带着吃。
可她忘了,他的车对她来说太过昂贵。
钟之夏坐立难安,局促地缩在车门旁,面朝玻璃,生怕食物的气味熏到他。车窗外灰色天幕下,城市喧嚣、行人充满、绿树葱翠,它们向后飞驰,斑驳的光影就像莫奈的油画。
勖嘉礼皱眉,“你很怕我。”
“不是的。”她说话的声音很娇柔,怯生生的回头看他,“怕您闻不惯。”
他神情松懈下来,伸手捏捏她脸,“没事的,好好吃饭。”
她想了想,递给他一个纸袋,“勖先生,您也吃。”
香气清淡柔和,份量扎实。他接过来拆开:“这是?”
她眉目舒展,终于有了笑意,“阿姨多给了我一份她自己做的西葫芦卷。味道不重,您别饿着,好歹吃点。”
下车时,她迎来万众瞩目。
谁也没料到勖嘉礼这次会带女人,惊讶之余,纷纷投来关注,接待方负责人躬身试探,“勖先生,这位是?”
钟之夏迟疑,她该自我介绍吗?但问的不是她。贸然接话很失礼。
“她姓钟。”
勖嘉礼没有停顿,钟之夏小碎步追着赶上。像个小朋友。容易慌张闪躲,只依赖熟悉。
“当心。”
追到电梯里,忽然被人伸手揽住,扑鼻全是他的气味。
意识到自己踩到他后,钟之夏脸色惨白。微微颤抖着,解开手腕上的白纱手绢,试图蹲下:“对不起,我给您擦干净。”
但她被抱紧,听见他在耳边说:“冷静一下,这种事不需要你来做。”
可是直到抵达酒店房间,她依然神色不安,语气低落,“先生,您疼不疼?”
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的表情,勖嘉礼起了坏心,话到嘴边改口:“疼啊。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钟之夏急哭了,泪如雨下,“要不您罚我吧。”
他的声音像漂泊的风,“那我反悔了,这就是我常住的卧室,现在我很冷。请你遵守早上的承诺。”
“?”钟之夏不明所以,含泪看向他。
但她没有得到解释。
勖嘉推倒她,动作近乎粗暴。拥着她激烈地亲吻时,他心里一片荒芜。下雨的都会像阴郁压抑的盒子,连带着他禁锢的心也开始涨潮。
可这种失控的感觉他并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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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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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烟花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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