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了城。
杜荆脸上还带着笑。
过了会儿,杜荆开了口:“秋生不行。”
他摇头:“性格太糯了,当不了我妹夫。”
三个人都经历了人生大变,现在竟然都平和下来。
常无忧和他说了自己家的事情,说自己要去找舅舅。
杜荆对曲肃修魔很感兴趣。
但曲肃问他要不要一同修时,杜荆摇了摇头:“我长大了。”
长大了,就更明白了残酷,甚至不会去赌一把,自己是个幸运儿。
他们一路前行。
有了杜荆在,果然快了很多。
杜荆会做很多东西。
车子也坚固。
现在,他们车前有两头驴子,拉车又快又稳。
偶尔,车子出了些小问题,杜荆也全都解决了。
若是到了哪个村子里,杜荆还能帮村里人做些木匠活,换些饭菜吃。
有时候,还能挣些钱。
常无忧看他这手艺这么得用,也有些心动起来。
她撺掇曲肃:“若是你没有天资,修不了魔的话,跟着荆哥学木工吧。”
曲肃看了她一眼,有些嫌她不会说话。
他啊,觉得自己一定能修。
路上,若是有车队,他们就跟着车队。
车队的人总是会来看下怎么回事。
这时候,就是常无忧得用的时候了。
曲肃的个子开始抽条,变得瘦起来。
常无忧还是有些婴儿肥的样子,比曲肃更像孩童。
她嘴甜,装个可怜,车队里就没了戒备。
甚至,有些善心的,会给他们送些吃的。
这一程,他们走了已有两个月。
杜荆跟着两个孩子一起,总算是话多了一些。
曲肃越发像个少年了。
曲肃还在坚持打坐。
他已经打坐了三个月有余。
常无忧说过,得脉最多两个月。
时间越久,资质越差,超过两个月,这辈子就没希望了。
整个修仙界,从没有过超过两个月得脉的人。
这是父母和她说过的修仙界常识。
若是两月不得脉,那就是一生不得脉。
她也曾听说过一些人,终生沉溺在修仙中,在幻想中垂垂老去。
她懂得很多功法,魔教的功法,修炼更快一些,而修仙的功法,修好了有升仙的机会。
但不管是魔教的法子,还是修仙的法子,都是修炼,总得先得脉才成。
常无忧明明白白,不管是什么功法,归根到底,都是身体对灵气的操纵。
不管用什么法子操纵灵气,身体总得有足够的资质。
若是身体里连足够的灵脉都没有,谈何筑基,谈何修炼。
她不想让曲肃这么可悲地活着。
杜荆有时候看着他,都觉得心疼。
只是,命不是那么好认的。
每个男孩年少时,都想过,自己也许就是救世的英雄。
每个女孩童年时,都曾经身披白床单,假装自己是个受难的公主。
曲肃现在还不认命,不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有时候,车停了,常无忧跟着杜荆一起,去旁边捡干草,待会用来烤饼。
杜荆想让曲肃一起来,但一转头,就看到他还是闭目打坐。
杜荆小声问常无忧:“要不要和他说一下?让他省省时间,学些有用的东西?”
常无忧想了想:“我和他说说吧。”
一个夜里,月亮皎洁。
杜荆白日睡过了,现在趁着月色赶车。
曲肃小憩了一会儿,忽然坐起,打起坐来。
常无忧睡得正香,被他惊醒。
她睡觉的地方,和他隔着一块薄板。
常无忧无声盯着车顶,上层用来放阿竹的地方,现在用来放粮了。
片刻后,她终于开了口。
“阿肃,”她小声唤他。
曲肃“嗯”了一声。
常无忧说:“人间啊,其实还是凡人多。”
她开了这个口,杜荆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把车子放缓,生怕惊扰了他们。
曲肃没理她。
常无忧说起了自己:“我家啊,你知道的,是个修仙世家。”
“我家的所有人都能修仙,就我自己,没有一点资质。”
“我恨了很久,恨上天不公,恨自己无能。”
“后来我终于接受了这件事。”
“但父母死后,我却愈发地痛恨起自己来。”
“我总是在想,若是我能修仙,我就好好修炼,拼命修炼,自己报仇。”
“可我没有一点资质。”
“阿肃,人生不如意,十之**十。”
“就像我的家人,你的家人,荆哥的家人,并不该死,他们仍旧死了。”
“就像我们两个,”她发出了大人的喟叹:“我没有资质,你也没有。”
“我们修不了仙。”
“我们不该这样,但世间本就如此。”
“我们都是普通人罢了。”
人一生中有两次成长的机会。
一次,他发现了自己的父母都是普通人,第二次,他发现了自己也是普通人。
常无忧说完了这些话。
曲肃那边仍然没有应声。
片刻后,曲肃终于有了反应。
他躺在被上,闭了眼。
常无忧和杜荆看不到,但他们知道,他应是在哭。
曲肃真的流了泪。
他总觉得自己会有些不一样,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却慢慢看清了自己是个普通人的现实。
日后,曲肃也许会跟着无忧,去找些有天赋的人,让他们修魔,让他们为自己报仇。
可是,他呢?
他自己,当真没有一点用处了吗?
过了很久后,直到曲肃那边呼吸平稳下来。
常无忧悄悄从床铺上起来。
她走到杜荆身边,坐下来。
杜荆小声问:“他死心了吗?”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应该是死心了。”
她知道凡人中有资质的概率多低,她不想让曲肃抱着渺茫的希望,可悲地活下去。
杜荆叹了口气。
他和常无忧没什么大能力,没办法一直维系着曲肃的梦。
日子难过的孩子,只能懂事。
他为曲肃思考起了未来:“以后,你去搞你的魔教。”
“你若是需要,我们就跟着你。”
“若是不需要我们,我可以教他些木匠手艺。”
常无忧点头:“好,我看他聪明,读书也多,以后也许可以在我舅舅那里受些教导,出去当个先生。”
他们认认真真,为曲肃规划了一个未来。
说了会儿话,杜荆回去休息了会儿,常无忧赶了会儿车。
她看着前路茫茫,只有这辆小驴车,在微弱地发着光。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将曲肃说通了。
但第二日,起床时,她看到了曲肃,又在打坐了。
她又急又气起来。
常无忧不想理他。
杜荆倒是看得明白:“等他自己死心吧。”
杜荆说起自己:“小时候,我总以为自己是个大侠。”
“后来长大了,也总觉得自己会成为大侠,忙完木匠活,都得学一学飞檐走壁。”
当然了,他什么都没学会。
常无忧问他:“你是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杜荆平静说:“我父母去世的时候。”
常无忧一时没了话。
过了会儿,她叹了口气:“他父母已经去世了……”
杜荆微微笑起来:“总有些契机,能让他长大。”
常无忧看着曲肃,越看越气。
觉得他就是自己一个固执任性的弟弟。
等曲肃不打坐了,开始赶车时,杜荆去休息了。
常无忧坐在曲肃身边,托着腮,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们每日都吃饼子,若是路边有野菜,便会去摘了。
杜荆和曲肃都识得野菜,常无忧跟着他们也学了些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的有用知识。
偶尔,遇到了好地方,他们也会停下来。
有一片湖,甚是好看。
他们便停车在湖边。
杜荆削出来一把鱼叉,他们去河里叉了鱼。
常无忧捡好了干草,鱼上只撒了盐,味道便很好。
杜荆看着那片湖,问她:“现在行程到哪里了?”
常无忧早已把地图上的路线记入脑海。
她说:“已过半。”
杜荆点了点头。
他吃了口鱼,有些感叹:“我原以为,我一生都在均城,不会离开。”
但世事无常,他现在离开了均城,不知此生是否还会回去。
常无忧吃着鱼,想着这个修仙界。
她曾经活过另一个世界。
她知道,人向来都有高低贵贱之分。
但现在,修仙界变坏了,凡人低微,却无力反抗。
凡人的生活,完全取决于修仙者的心情。
若是修仙者想去磋磨他们一番,凡人便没了活路。
现在,凡人若是活得平稳,那也是暂时的。
谁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修仙者看上你的妹妹,杀死你的家人。
薄冰之下,皆是狂澜。
难道,凡人就该当蝼蚁吗?
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制衡的法子吗?
她心中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
曲肃吃完了鱼,忽然似有所感,回了驴车里打坐。
最近他时常这样。
常无忧已经不管他了,等着他自己想开的那天。
他们继续行进。
有一日,他们赶上了大雨,躲在树下。
外面雨声淅沥。
杜荆冒雨,将缰绳绑在树上。
常无忧和曲肃七手八脚给车顶,还有两头驴子都蒙上了雨布。
他们三个,难得的都在车内。
这会儿,他们谁都不想说话,只想感受着狂风暴雨中的安宁。
车子很牢固,车顶的雨布没有露出一点雨来。
车门紧紧关着,没有一丝凉气进来。
杜荆手工精致,在车子的周围都做了灯罩。
现在,车子四周的火把在灯罩里安静地燃烧,没有被风雨浸染。
驴子靠近了火把取暖,嘴里慢腾腾地嚼着树皮。
这会儿的气氛,倒是符合三个人的命运了。
车中安安静静。
忽然,曲肃又闭上了眼,开始打坐了。
常无忧和杜荆谁都没有说他。
曲肃是唯一的孩子,他有权幼稚。
这次的雨,让曲肃有了不一样的心境。
他迫切地觉得,自己要静一静。
他在无边的黑暗中寻找。
和以往一样,黑色茫茫。
但他将自己漂浮在一片黑暗中。
身周似乎浮现了一条黯淡的光路。
常无忧拥着被子发呆。
忽然,曲肃睁开了眼睛。
他目光灼灼,看着常无忧:“我得脉了。”
常无忧被他惊住了,身子都坐直起来。
他严肃地说:“我找到了三十二条灵脉。”
常无忧重新又拥被坐好。
“阿肃,”她柔声说:“我和你说过,这天下多是凡人。”
“有些凡人,没有资质,就和我一样,没有一根灵脉。”
她顿了顿,看着他发光的眼睛,有些不忍心。
但还是说了出来。
“有些人资质不足,也就是灵脉数量不够。”
她说出了最后那句:“就和你一样。阿肃,灵脉必须要四十九条才能修行。”
曲肃的眼睛亮起,又黯淡。
杜荆不忍心看下去,抱着被子,假装睡着。
曲肃低着头,没有说话。
常无忧想安慰他:“但有灵脉总比没有灵脉强,你可以强身健体,比常人强得多。”
很久后,曲肃才开了口:“但,我还是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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