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病是熬出来的。
譬如说我的月经不调。
这个毛病我已经有了几年了,我这月经吧,它往往半年才来一次,别的症状倒是没有,也不疼,也不拉肚子,就是来的晚。在我高中的时候,我家里人操心坏了,忙把我给拉去大医院看,我本来是不想看的,后来我奶奶吓唬我说这病会死人的,我才去看了。去了医院后,医生说我这是压力过大,思虑过重,让我少想一些事情,这病自然就好了。
那医生给开了个药方,我奶奶自然是千恩万谢。
那方子确实不错,之前也去看过西医,那西医开的药吃了后立马见效,当天晚上就来了,只是之后却又不来,这中医开的不是,吃了好几副中药后月经才慢慢悠悠地来了。
那医生说我是思虑过重,我不太相信,我也没有什么好烦恼的,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很快乐的人。我这人吧,走路不太长眼睛,有时候走在路上没有注意,一个不小心差点就要跟垃圾桶来个亲密的拥抱。我经常摔跤,可能问题就出在这个不长眼睛上,摔跤了站起来后我就一个劲儿傻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思虑过重呢?
“你就这样傻笑啊?”
“那不然呢!”
我还是觉得我没有压力,于是我就跟医生说我没有压力,我成绩又不好,哪里来的压力。奶奶脸色一黑,忙伸出手扯我的袖子。“瞎说些什么?”她剜我一眼,随后笑笑,跟医生道:“小孩子不懂事,瞎说话。”
后来她跟我说,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人摆的,但是我不懂,为什么她可以在别人跟前肆意贬低我,从来不顾及我的想法,我却不可以跟人实话实说我成绩很差。这是为什么呢?
想不明白,我索性不想。只一个劲儿咕噜噜喝完那中药。后来有人跟我讲,这事儿其实对我有些好处,唯一不太好的就是怀孕困难,我心想,还有这种好事?那时候我常熬夜,好不容易治好了,又拖垮了,我家里长辈听了,连忙找出几年前开的药方,匆匆忙忙照着方子抓了药。我说这对我其实有好处,她说我活多些日子又没后代有什么用?我总觉得哪怕我现在死了也没关系,只要我留有后代,他们就不会觉得难过。但是我不愿意牺牲我自己只为了一块吸食我骨血的腐肉。
他们显然不能理解我的想法,没关系,我也不理解他们。
我觉得他们的想法太让人感到惊悚,我活了这么多年,我的个人意志是不重要的,他们看重的是我的肚子,更准确地说是我的生育能力。若是我没有这生育能力,他们便觉得天都要塌了。我很害怕我要沦为生育的机器,然而我更害怕我以后成为这样的人,很多人都说女人何苦难为女人,我现在在想,其实这句话应该是,人何苦难为人,既然已经是高等动物了,怎么还要把繁衍当做本能?
可是我又能够反抗什么呢?
我想呀,我是没有什么资格反抗的,我也没有这个能力。以往我说我生了个孩子又怎样呢?我这样的身高,这样的身材,这样的形貌,生了之后不好看,他是要恨我的呀。
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敢要孩子的,我爸他有残疾。我奶奶说得给他找个媳妇儿生个孩子,我一生出来就是背负着给我爸养老送终的重担的。可惜我妈是个没用的,别人家的女人伺候一家老小,她不仅不伺候人,还赖在我们家不走,这些年一生病我们就送她去医院,她娘家的人是不管她的。
我有时候觉得我妈得了病是真可怜,然而我可怜她做什么呢?我不觉得女人生来就要伺候人,然而如她这样什么也不做也实在令人难受。
我问我奶奶,当年你们到底是怎么看上我妈的?一个害了这病的人,一般的人家是看不上的。
我奶奶说你以为我看得上她?还不是你爷爷非要她,你爷爷看得起她,我是看不起她的。她自己非要来我们这,来了我们这儿就不肯走。你不知道你妈年轻时候多风流一个人,现在老了,赖花了,年轻时不是的。
然而我想象不出来她年轻时的样子。我曾经想象过她年轻时的模样,我想我的长辈们也都曾风华正茂过的,只是时光荏苒,皱纹爬满了他们的脸颊。他们一辈子走来,青春不再,年老体衰,面对着青春正好的我们,心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滋味呢。
奶奶说我妈年轻的时候做事情麻利,人又伶俐,跑了不少的地方,在外地的酒店工作。据说是因为受了情伤,才成了现在这样。我对此嗤之以鼻。
我总觉得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都比爱情要来的重要。如果为了一个男人,就得了这样的病,这多不值当?可若说不是受了情伤,她又何至于此呢?也因为如此,我对于那些沾染情爱的人其实是看不上的,倒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身边有了这样的人,难免引以为戒。
然而之前我听过一句话,人们从历史中唯一学会的教训便是人们永远也学不会教训。
我总觉得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已有之事后必再有,以行之事后必再行。引以为鉴,哪里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呢?
从前人们不懂疾病会遗传,结婚生子,现在他们知道精神疾病是会遗传的,却仍然希望我结婚生子,找个好男人嫁了。
现在想来,我这一身的病,未必不是我妈遗传给我的。其他的亲人,都没有这些毛病的。
我妈身体不大好,记忆里她总是咳嗽。这次病得尤其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奶奶说她哥哥就是医生,她却不肯叫她哥开药。我说她哥是医生吗,奶奶瞪我一眼,说你舅舅也就是禄林就是医生。
“他看的什么病?”我问。
“什么病都看。”奶奶说。
“医生总有区分的,儿科,妇科,男科……”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反正他能看感冒。”
“哦。”
是,他能看感冒,可他也看不了心病。
我妈害了疯病,这是大家都晓得的事情。我小时候不太清楚,却隐隐意识到她与其他人是不同的。我后来想弄清楚当年发生过什么,却总是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他们与我说我妈这个病是想男人,那些男人不要她,她就害了病。我就想,男人真可怕,居然能把人变成这样,我一定要远离男人。又有人说我妈其实是自找的,那个男人待她极好,可她不珍惜,反而另外找了个女人给那男人,之后却又反悔,这才疯了。还有人说我妈年轻时好个标致的女人,画眉毛打口红,活像是画里的人物……总之,众说纷纭,而我从没见过她从前的模样。
想来也是因为我与他们家的人不熟悉,所以才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奶奶到底是跟她不熟的,直到她嫁到我们家来才逐渐熟悉。然而我奶奶一直是看不上她的,我小时候,我奶奶不止一次告诫我:你可千万别学你妈。
我心里头想,我才不会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呢,男人为我要死要活还差不多。
“你妈年轻时好个神仙人物。”
我有时候说,我又没见过我妈打扮的时候,我奶奶说你怎么会见过呢?是她生的你。我说那她有什么资格可挑剔我爸的,我爸人是老实,但是她身上都发臭成这样了,还挑剔什么呢?
我是知道如今有什么“政治正确的”,然而这种正确何尝不是一种错误?若是随便一个人都是正确的,只要她是一个女人,与从前又有什么区别?然而矫枉必须过正,于是我不说。
我奶奶说你妈妈年轻时好个人物,标致得很,白白胖胖像是唐僧,哪像是现在,缩起一坨,人又猥琐,蜷曲着身子,凑近一闻又臭得很,比臭水沟还要臭些。
每回回乡下干活时,我都要脱层皮,我尤其不喜欢吃饭的时候,吃饭是好事,我最喜欢吃饭,小时候第一次做客车去广东,听到吃饭了,即便是半夜三更我也要爬起来的。然而现在,吃饭反而是一种折磨,因我要挨着她坐,旁人才会说我的孝心。吃饭时她远远来了,我闻着一股臭味来了,我知是我妈来了,我说你总得洗澡的,她抬头看我一眼,说是我爸身上的味儿。我立马跟我奶奶说了,我说我妈说她身上味是我爸的,我奶说,你爸哪里来的臭味?汗臭味一洗就落了,就你妈几个月不洗一回,她不臭哪个臭?
我说是啊,臭死了,身上胮臭。①
我奶瞪我一眼,“不许这样说你妈。”她说。
好嘛,她是长辈,自然只许她说,不许我说的。
我奶跟我说了十多二十年不要跟你妈学,不要跟你妈一样,她说了这么多年,却没想到我偏偏得了这病。
医生说我月经不调,恐是思虑过重,让我少想有的没的,多做一些活,或许能好。
“能要孩子吗?”我奶问。
“要什么孩子?她就是个孩子。”医生说,“她根本就没想过她是个大人。”
“她哪里是个孩子?她都要满二十二了。”
“这要你跟她说。”医生说,“年轻人别想太多,想多了又不运动就容易得病,你湿气重,我开个方子给你调理下,让你排下湿气,湿气排了说不定要好些。”
“不开西药?”
“西药见效快是快,但是不治根。”医生说。
“那就中药。”奶奶瞪了我一眼,“看看你,天天为你花了多少冤枉钱,哪里有女人不来月经的?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事。”
那你现在见到了,我在心里想。
她又与医生攀谈着,说了些话,我只觉得无聊。
我大抵是病了。
①胮(pang)臭:很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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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熬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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