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我小时候颠沛流离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直到四岁的时候才被奶奶接去了广东。
汽车是十点钟的,我不敢睡,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对面的男人传来呼噜声音,刚才一上车有人问我去哪里,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出自己的目的地。婆婆扯了一下我的衣服,我马上闭嘴。之后我就觉得无事可做,对面男人的呼吸声很重,我不知不觉也跟着睡着了。
醒来之后觉得更加疲惫,问了一句多少点了,时间没有过去多久,后面的人声音好像更加大了,有弄孩子的人,有吵架的,更多是用一种奇异的语调聊天的。我仔细听了听,他们应该是一个地方的人,跟我来自同一个地方,但是自己却听不懂。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懂了一些,那种来自南方的奇异的语调。
很多年之后我知道我们这边的话是西南官话,属于北方语系,即便是说话也不应该有那种黏糊糊的感觉,然而那种奇异的语调确实是如同阴雨连绵般黏糊糊的。
或许这也与当地的气候有关,“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四川盆地多雨,特别是秋天,那雨从来未曾断过。当地经常阴雨绵绵,江南我没有去过,听说江南也多雨,我想,是不是多雨的地方出来的人,说话也总是缠绵。
后来我知道了,原来缠绵的并不是那里的人,他们说话又快又急,外人听起来总是跟吵架一样,然而也不总是如此,如果他们愿意轻声细语,那声音与吴侬软语也并没有多少差别。
吴侬软语么,我也是很喜欢听的,在我这短暂的十多二十年人生中,我很少有去过别的什么地方。对于江南水乡,烟雨朦胧,也是有几分憧憬的。
然而,我从来没有去过江南。
出了四川,去了广东,看着记忆中的家乡一点点远去,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后来我也清楚一件事情,有些时候,正是因为没有接触到,所以才是美的。或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去看看别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就让它们一直在我的心里,这样的美吧。
这场雨来的又快又急,宛如平地一声惊雷。清脆铃响,炸开来,打在汽车的玻璃窗上。
我醒了,司机已经把车给停下来了,他们说是要去吃饭,我也站起身要下车吃饭。有人就跟婆婆说,说我这个女娃娃以后肯定很有本事,这么晚了听见要吃饭了都一下子起来了。
婆婆听了还是挺高兴的,当时我不懂为什么,我只知道要吃饭了,人要吃饭,不吃饭会饿,所以一听见要吃饭我就起来了。现在我也不懂为什么他们会因为这么一句一听就知道是随口说说的话而开心,可能这就是大人跟小孩的不一样吧。不过我知道小孩有时候也是会这样的,听到爸爸妈妈一句很随意的夸奖就很高兴,明明没有什么好高兴的。
不过我也是清楚一件事情的,从小我就很能看别人的脸色,只不过后来我率性惯了,不再去看别人的脸色罢了。我知道我这样的小孩是应该对他人的夸奖而感到高兴的,所以我咧开嘴笑了,果不其然又得到了夸奖,于是我笑得更加开心了。
我自得于我小孩子的心思,我认为他们这些大人甚至不如我一个小孩,至少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样笑着,有时候我觉得很累,希望我长大后可以不笑。可是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求我是笑着呢?
就像是现在,即便我很伤心难受,我也要笑着的。
“她这病,据说也有很多年了,有三十年了吗?”值班医生问。
“哪只三十年,她都多少年的老顽固了,以前我们把她带不过来,都是找派出所的人把她绑过来才能够看病的,她发病的时候总是磨人。”
“哦?”值班医生拿着纸笔,看着年老的妇人,仿佛来了兴趣,道:“您继续讲。”
“她是自己来我们家的,我儿子是个老实人,大家都清楚的,她老汉儿说一个笨人一个奸滑的人最相配,我以为他女儿的病能够治好才同意,谁晓得她这病祸害了我们三代人?”说到这儿妇人伸出枯老如干柴的手背擦拭着眼角淌出的并不明显的眼泪,“我们哪里想得到会是这种结果,他们家的女子他们不管的,看都不看一眼,这几十年都是我们在管,这算是什么事儿?”
“她爹妈老汉儿都不管?”
“哪里会管?他们只想找她要钱,也不看看自己女子什么样子,她都五十岁的人了还以为自己风流体面。”她拿出一叠卫生纸擦拭眼泪,她的左眼皮一直有些毛病,总是不住地跳动,去不少医院看过了也不见好,这毛病虽小,却终究影响心情。
“她发病的时候都是怎样的?”
“发病的时候,就我们老家的楼有两层,她就在顶楼一直说话。”
“是什么样的内容呢?”
“还能是什么话,谁会去听她说话。”我插嘴道:“我们只知道她在说话,也不清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跟她说话也是一种折磨,无论对她来说,还是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
我想这种病谁得了都很难受的,只是我因为饱受得了病的她的折磨(准确说是来自同龄人的白眼与欺凌),竟然觉得如果我非是她女儿就好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应当就是此理不错。
“这个病怎样这么恼火,我总想要没有这个病该多好,即便不能够跟其他人一样,至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你是没见过更恼火的。”
“可我瞧着其他得病的人,与常人并无什么两样的。”我以往并非没有与这类人接触过,然而他们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皆与常人无异。
“这医院里许多人都是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到底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不正常的,也不是光凭肉眼看就能够看出来的。”医生说着,伸手指了个椅子让我俩坐着说。那椅子上头是有一层厚厚的皮垫的,是以坐上后并不觉得生硬,只是因着是冬日的缘故,只觉得屁股上一凉,随后便是一股凉意顺着背脊蔓延到脑后。
“与常人并无不同,是吗?”
既然与常人看起来并无不同,又要如何判断他们并非常人?我不明白,然而我也不需要明白。我甚至害怕他们强行扭送我来此,因着我与他们格格不入。
许久之前,他们经常对我说,不要学你那个妈。然而我不懂,明明养育我的并不是我妈,为什么出了事或者有什么问题之后,他们不问自己,却要让我不学我妈?
我从前想着,或许我与他们亲缘淡薄的缘故不在于我,也不在于他们,我自然是无错,没有人会这样承认自己的错,然而我也无法理所当然说这是他们的错:他们有什么错呢?他们错在依据当年的经验行事,而天真地以为这一套在现在也是行得通的,却不清楚这一套在现在已经过时。而在新时代生长的我,也无法再去认同他们的价值观念。
这就是我们痛苦的根本原因。
是吗,是吧,或许这样,或许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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