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早饭,跟医生闲聊之后,那间临时病房已经被护士打开。
临时病房里的女孩迫不及待收拾了行李搬到病房里去住了。病房那边是用一道铁门锁着的,铁门那边不时有病人来来回回地走。
外面有人送饭,我看了一眼,今天的早餐是面条,面条里头盛着一点青菜,还有个蛋,那蛋黄已露出一半,剩下的一半被压在碗里。
我给她拿了一碗,当然是要交钱,也不贵,比在成都读书时候的一顿饭钱要少。
我把盛着面条的碗端进临时病房,她核酸检测的结果仍然没有下来。她痴痴地望着那碗,先是看着那碗,而后抬头看着我,也不说话,也不闹。等我端着那碗走进她时,她忽地将碗一打,那碗直挺挺地往地下摔去。那碗在地上滚了一圈,翻了个身后,便整个儿扣在了地上。
她嘴里“啊啊”地叫起来,她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她的嗓子被她自己搞哑了。现在还说不出,或许过几天就能说了。
我顿时大为光火。
“不吃就算了你不吃,饿不死你。”我恶狠狠地甩下这句话,转身出了临时病房。
我自然不会就这样离去,走的时候我还特意把门给反锁上了——也不算反锁,只是里头的人绝对出不来,外面的人却能随意进去。
“她饭吃了吗?”奶奶问。
“没有。”我摇摇头,她这样子,饿死她也是应当的,只是做人子女的,我自然不能够这样说她。我走的时候没有拿那碗,当时气上心头,没有顾及到,奶奶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让我将那外面放置的床给抬进去。
抬进去之后,我才发现病房里放着一个盆,那盆应当是让她们撒尿拉屎的,然而她却把尿撒在了一件暗红色的袄子上。奶奶已经认出那暗红袄子,那原本是她送给我妈的袄子,那件袄子布料极好,奶奶都不怎么舍得穿,反而将它给了我妈,如今却被我妈反手丢在了尿盆上。
奶奶看了一眼那袄子,别过眼去,不再看了。
“今晚上你可能还要在这里睡上一晚,我跟你爷爷年纪大了,这些事情以后都要你去做,给你妈买药看病。”
“我晓得。”
其实我根本不愿意做这些事情,但是她说的也是事实,他们以后身体不行了,我总不能够还事事要求他们去做,就算我这么想,那也不能了,更何况,我还不至于这么没脸没皮。
我将那跌在地上的碗拾了起来,里头的面条混着蛋黄青菜早已散落一地,东一块西一块,奶奶在外边寻了笤帚将它扫到了簸箕里。
她蹲坐在地上,还是那副痴呆的模样,旁人如何去拉她她也是不动的。她像是刻意用了力气不让人拉起来,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这一身力气,完全不像是几天没有吃过饭的人。我拉不动她,也就放她不管了。
我听人说她以前是很精明能干的,她那时候风流,又聪明又漂亮,被许多人追求。然而她现在头发乱糟糟,因为常年不洗脸所以脸上生出一大块一大块的黑斑,衣服裤子糊作一团,身上还散发着臭味。那臭味非是平慢的,而是一下从鼻头炸开,整个儿糊进鼻腔,就这样钻进去,仿若一群细小蝌蚪。
“换洗衣服拿来了吗?”
“都拿来了,放在外边的。”
“好,我去看看。”那几件衣服都用塑料袋子装好了。我提起袋子,那袋子里的衣裳都是新的,她的那些个旧衣裳恐怕都是要被拿去一把火烧了的。
我还记得她有件灰色的袄子,那袄子也是奶奶舍不得穿才交给她穿的,后来我见她一直没有穿那袄子,便问我爸那袄子那去了,我爸说她拿去给狗当窝了。
家里养着只黄色的狗,那狗生得并不好看,杂乱的毛结作一团,像是乱麻,又像是缠在一起的飞絮。那狗从不洗澡的,我奶总说那狗不爱干净,从不洗澡。其实她这话是跟我爸妈说的,他们两人那脸又黑又燥。那脸黑的像锅底,偏生又黑得不够均匀,或许拿川剧里头用来变脸的家伙形容要更为妥当。那些面具黑的白的都有,各色儿的都有,他们的脸也这样。
我以前洗脸也是随意用清水一抹就算了,奶奶这时候就会威胁我道:“你不好好洗,以后就跟你爸妈一样脸。”
我心说不会,我就算再怎样不用心洗,好歹也是每日都在洗的。
“你看见那红色袄子没,多好的衣服,我都舍不得,拿去给她穿,结果她拿去撒尿,有个尿盆她不撒,她撒在衣服上。”奶奶把那衣服拿去垃圾桶丢了,过道旁有个顶大的垃圾桶,是蓝色的。那巨大的蓝色垃圾桶里装了不少垃圾,那盖被掀开的一瞬间,一股臭味蔓了出来,我往后退去。奶奶笑说:“这你就嫌臭,以后你妈可还要你照顾呢。”我没有回话。
我妈毕竟是我妈,人们都说百善孝为先,尽管她生了我之后没有养我,我却也不能抵赖。更何况她有这个病,也没有那个能耐养我,我若是用这个来说事,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她没有吃饭吗?”医生也来问了,或许她从前也见过这样难搞的病人,她仿佛没什么意外,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等会儿会给她注射葡萄糖,可能会把她给绑起来。”
我并未多说什么,奶奶点点头,道:“那就辛苦医生了,这事你们看着办吧。”
我想奶奶巴不得能够挣脱掉这个包袱,这也不能责怪她,毕竟这本来就与她没有多大关系。按理说我妈是我外婆外公的女儿,这钱理当是他们来出的。不说多少,怎么着也得一半。
“你外婆那一家子人都不成,自家女儿都不管闲,她以前多精明能干一个人,可惜不听话,都说她不听话,她脑壳是很聪明的,听说在小学还当班长,后来呢,她跟着个男人跑了,跑去湖南在酒店里头上班,还怀了孕有了娃儿,就是你姐,你姐现在也嫁人了,修成正果了,你可千万不要跟她学。”奶奶絮絮叨叨道,跟我说着话儿。
“她以前很精明吗?”我想象不出来,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我那时候对我外公外婆也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他们不待见我,小时候我妈把我带去他们家,他们是要拿起扫帚出来赶我和我爸走的。
是以我对他们印象一直都不太好,即便后来有所缓和,也……
“太聪明了,她要不聪明还不会这样,你别不信,老人见过的事情比你知道的多,我们啥人没见过?”
“她为了个男人,把自己给害成这样,实在是……”奶奶顿了顿,又继续道:“她这样了,你可不要跟她学。”
我回忆妈的脸,却发现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曾经的她是怎样的模样——人们都说曾经的她精明能干,聪明伶俐,生的又美,从来不缺男人。
然而,在我记忆里的她,却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已经嫁给了我爸,压根就没有别人说的那样精明能干,也没有多好看,就是个很普通的女人,甚至还有点丑。但是她从来就不肯认命,我爸是什么样的人呢?说好听点是老实,说不好听点是傻子。不过我爸比起傻子自然是要聪明的多,他就是反应有时候慢了些,跟其他人比起来难免显得呆傻些。
我曾试图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爸妈的过去,然而我怎样拼凑也无法拼凑出一副完整的画面。后来我想明白,他们俩人本就没有什么爱情可言,要说这些年相伴,有了感情,那是当然,我没有什么好否认,可是非要说他俩有什么爱情,那是无中生有了。
那时候我就明白,男女并非一定是为了爱情结婚的,有时候结婚是必须项,而爱情不是。
然而现在,我连结婚这个人生必须要做的事情都不想做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